《神秘,经典,优雅:无止境的魔法》按语
——埃舍尔,把梦幻和理性一起抛给读者的艺术家
提起艺术家,就会想到,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放飞想象力。让想象力放飞,而且飞得很遥远,甚至很离谱,自然就成为了“梦幻”。然而,梦幻似乎又和理性似乎勾连不上。这里评介的人物,却令人惊讶地做到了,在看似“怪诞”图像的背后,却隐藏着深深的理性。
他,就是荷兰艺术家埃舍尔,全名是Maurits Cornelis Escher, ( 1898-06-17—1972-03-27),常简称为M.C.Escher。
图1 埃舍尔在作画,来源 网络
关于埃舍尔影响,下面这件事情,足见一斑。为了纪念埃舍尔诞辰100周年,美国首都华盛顿国家美术馆于1998年,举办了他的作品展览会,竟然多达36.4万观众前往参观,创造了该馆此类展览的历史记录。
埃舍尔的作品,绝大部分都没有绚丽的色彩,只是黑白反差很大的平面作品。但是观众参观之后,那赞誉声连绵不断,但多数是“酷啊”这样的感叹,而不是“美啊”这样的点赞。
让我们先来看看他的1946年的两件作品,《画廊》和《眼睛》。
图2 画廊
图3 眼睛
关于《画廊》,请注意,图中有画吗?画廊的每一个空框,就如同中国庭院围墙的“通窗”,这意味着什么?画廊建筑,是一条通向遥远地方,无穷无尽的长廊,为什么?,还有,画廊是从上、下、左、右四个方位上展示,又说明什么?….
关于《眼睛》,一幅很平常的,鲜活的眼睛特写画作。有哲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是,若对着此画仔细观看,此画最核心的部分竟然是个骷髅,多么令人震惊,为什么?…..
笔者第一次接触埃舍尔的作品,那是1985年,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研究生院(即中国科学院大学的前身)的研究生乐秀成,编译了《GEB-一条永恒的金带》这本书,它是当时影响很大的“走向未来”系列丛书中的一本。书中的“GEB”分别代表哥德尔、埃舍尔和巴赫。原书是由Douglas R. Hofstadter(后来译为侯世达,笔者并不喜欢此译名,因为会令人误认此君为中国人)跨界的宏大著作,乐秀成压缩编译为一本小书。从那以后,直至当下,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的“研究文库”收集的埃舍尔作品和资料,已比较全了。
关于埃舍尔及其艺术作品,笔者的看法大致可以归纳为如下几点。
首先,埃舍尔对于周围的世界,是一位极为敏锐的观察者,面对平凡的日常现象,具有缜密的思考,并巧妙地将其思考融入到其作品之中。思考什么呢?思考周围世界存在对象之间的存在关系,思考它们的演变过程,思考那些隐藏在表面变化后面的自然规律,等等。也就是说,埃舍尔的思考行为,与学者何其相似乃尔。
其次,埃舍尔在思考的基础上,便用他独有的艺术方式加以表达和构建。它采用的方式却是那样与众不同,那样独出心裁,那样令人意想不到,以一种完全新颖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冲击着读者的视觉。而视觉正是人们认识事物、鉴别事物最直接的方式,然后在此基础上,往往会对读者原有的认知产生“冲突”,甚至会使读者陷入一种迷惑境界,从而不得不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
第三、基于上述分析,埃舍尔作品的魅力在于,观画后的思有所得,要远胜于作品本身的美感。那是苦苦思索后,逃离“迷思”后的快感。侯世达说,这种快感,很类似于禅师的“顿悟”。
概而言之,埃舍尔作品背后隐藏着的想法和理念,其重要性,其影响力,远远超过他的作品表面上的所呈现的那些相对简单的艺术要素。埃舍尔自己这样声称:他的作品“是为了传达一种特定思想的脉络”。
因此,与其说埃舍尔是一位艺术家,倒不如说是一位思想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用艺术语言来表达理念的思想家。
说到这里,并非说,其他艺术家就没有思想,而是要强调指出的是:在思考方式和深度上,其他人远不如埃舍尔强烈,而且很难加以复制。至于不少主流艺术家认为,埃舍尔之是一位“非艺术家”。对此,埃舍尔本人的态度暂且不表,对埃舍尔深刻了解的学者侯世达,却以“非艺术家的非艺术家”,这样“否定之否定”的词语,给埃舍尔以极大的肯定。
埃舍尔最擅长、也是最出名的作品,乃是利用重复的连锁图案,将欧氏平面填满,不重叠,不留空。我们不妨将这样的平面,称为图案的“载体”。例如下面图4。
图4 天使和恶魔
这样的平面布图,就和我们家里的地板一样,但绝大多数是规则的四方形和长方形。埃舍尔却用特定的艺术图案取代了这些规则图形。当我们聚焦作品,并把目光放在白颜色上时,那么所见到的则是 一个个相同模式的一个个排列组合的“天使”。而当把目光放在黑颜色之上时,则视觉图像就会出现一个个形如蝙蝠的“恶魔”。
仅就黑白两种颜色的聚焦不同,就已经给人们的视觉带来不小的冲击。然而,作品的内涵还远不止于此。我们注意到,这个作品本来就是一个平面作品,是属于二维的。在这个作品中,埃舍尔分别采用黑白两种颜色,便把作品截然地分成了两个“世界”,无论是颜色,还是形象,其反差都极大。用数学语言来说,埃舍尔作品的“二维”对称品味,借用黑白颜色、以及意境上相互对立的艺术图案,巧妙地实现了。
进一步说,埃舍尔创造的这种“二维品味”,是有所分工的,白色的天使图案是画面“主体”,也往往最先进入读者的视觉里。,而黑色图案,则是画面的“忖底”,读者如果不执意关注,就会忽略,感受不到。
这种感受及其背后的理念,体现了很重要的系统科学智慧:系统要素,往往有明有暗,明元素,容易看到,暗元素(诸如文化元素等)则易被忽略。然而,明与暗这两种元素的主导作用,在一定条件下时会发生互换的。
再进一步观察,整个画面,几乎处处体现了“对称”,在四个天使构成的图案是对称的。在整幅画面上,一定的水平线或竖直线,是轴对称的。而且,“天使”与“恶魔”这黑白两个世界,也是对称的。当人们业已观察到这两种图案后,观察者便可以“自由”地在这两种图像世界穿来穿去,换言之,此时,已经分不出谁是“主画面”,谁是“忖底”画面了。当埃舍尔的作品展出时,主办方注意到,参观者在埃舍尔作品前的平均停留时间,一般都超过其他画展。究其原因,与此魅力密切相关。
图5 圆,极限
埃舍尔考虑,当铺设图案的载体不是欧式平面,而是欧式圆球面时,这又该如何表现?图5,就是埃舍尔所展示的情形。人们视线正对圆球表面的部分,不妨视为地球的“北极”,它离眼睛最近,图案最大。然后,随着纬度圆线一圈一圈地向赤道靠近时,图案越来越小,最后几乎看不见了。
在这里,埃舍尔,首先借助于图案的演变,引入了数学上的“无限”理念。这一理念,是促使数学推理严密化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支点”,是数学从一般数学跨进“高等数学”关键性台阶。而在埃舍尔的艺术作品里,他严密的实现了这一点,越接近赤道大圆,图案越变越小,…他不愧是绘画工程大师。
笔者看过埃舍尔作画的过程视频,有了思考的理念之后,实现起来依然是很大的考验。每一点的落处,每一线的长短,埃舍尔都要经过精确的考量,这一过程,是相当艰巨的、耗时的。 正因此,现代人为了继承埃舍尔这些宝贵的精神遗产,除了思想上的理解之外,已有人在利用计算机作图来实现,精确地调整实现的模式以及相应参数。
于是,这就涉及到这样一个很尖锐的问题,这样的艺术作品美不美?其实,“美”这个词,也许是世界上最难以给出明确定义的一个词语。简洁是美,和谐是美,对称是美,这些当然是美。然而,给思维带来“解困”震撼和愉悦,何尝不是美!
尽管在这方面,埃舍尔遭到主流艺术家的鄙视,对这样类型的美不予认可,但是埃舍尔丝毫不在意,沉着冷静,我行我素,打造出自己特有的一片艺术天地。关于人们对其作品“美”的质疑,他做了这样大度的回应:
“许多美妙的版画都是从我勤劳的双手中迸发出来的,但关于它们是否有美的问题,我将留给下一代悲惨的人来回答。”
正如上述,后来的历史,人们已经用“双脚”给埃舍尔投了高票。著名英国数学家哈代说得好, “天底下根本没丑陋数学立足之地!”数学如此,艺术更是如此。
图6 变形
图4所反映的,是一幅静止的平面构图。除此以外,埃舍尔还构建了一大批令人感叹的“变形”作品。图6,就是这类作品的集中表现,它由5条图案组成,每一条都是一幅变形的平面图像。让我们沿着埃舍尔的思路,设身处地地走进作品,亲身体验一下。
第一条平面图像,它的最左边布满一条条的水平线,远远看去像是书籍上的一行行文字。随着向右移动,它们慢慢地逐渐汇集成“横”与“竖”组合成街区状的形态,我们可以把这看成是,文字知识经过思维整合后的结果。然后,变成黑白正方形,再然后,变成爬虫,……。
往下,每一条的左边,与上一条的右边,是相互连接的图案。这样,5条图像,连接成一组梦幻般的变化历程,我们可以把这一历程作如下的理解:从爬虫到六边形,到蜂房,再到蜜蜂,然后进入飞鸟世界,再然后落入人类的城堡,转而坠入象棋的棋盘,回到了原先的出发点。
这一过程,反映了人类生活随着自然界的演变而变化的历程。当人们面对这样的艺术品时,似乎不能不回应那古老的哲学问题:我们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请注意,每一条作品,都属于我们在上面提及的“图案正则铺设”。而且,它的“忖底”图案的方向,正好与“主图案”的方向相反。因此,整个过程是“可逆”的。于是,人也可以从最底部,逆向回归到原先的出发点。
自然世界的变化和演进,受到时间轴的指引,因而是有方向的,不可逆的。但人类的思维过程却是不受时空的影响,可以不断地循环,以求获得认识上的深化。而认识的深化,离不开摆脱感知上所产生混淆,或者说迷惑。
在上述变化历程中,人们会不知不觉地从一个低维度世界(例如多边形铺设的二维度世界)进入到一个高维度世界(例如从蜂房到蜜蜂的三维度世界)。然后又回归到二维度世界,在提升到城堡的三维度世界等。
上面所说的一切,读者都可以自己在画面前识别,自己去进行互换,去体验。笔者的体验是,埃舍尔这样的表达,体现了二元性的辩证法,对象之间是既是对立的、对比的,对称的。同时,又是渐变的、相似的。经历了连续的演变之后,人们的认识感觉,便有一种不知不觉中抵达到彼岸的快感。
一旦投入进去,这些画面对我们的眼睛和理解力构成挑战。这些挑战会形成了一种推力,要我们去思考种种问题:要不要对原有的认知,进行适当的调整?如何摆脱画面带来的迷惑和困境,数学上称之为的“悖论”?等等
让我们接着欣赏埃舍尔著名的两件作品。
图7 上升和下降
图8 作画的手
先看看图7,那些在台阶上行走的武士,依据台阶的形象结构,内圈的武士是一级一级地往下走;而外圈的武士,却是一级一级地往上走。换言之,在内圈武士眼里,他们是在“下降”;与此同时,在外圈武士的眼里,他们是在“上升”。然而,这两对武士明明是行走在相同的台阶上,怎么会既是“上升”又是“下降”呢?
对于图8,也一样,只要将其中“一只手”对应于“内圈武士”,另一只对应于“外圈武士”,我们也不能明确回答,画面是哪只“手”画出来的?
这种无法判定的“怪诞”的现象,会令人感到困惑和沮丧。我么姑且称之为“怪圈”,即“悖论”。
我们在上一篇评介罗素的文章里,曾强调指出,这类“悖论”是推动逻辑思维发展重要的动力,也是推动数学发展的重要动力,而且是重要动力,属于从背后“击一猛掌”的推力。
在这里,让我们考虑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如果某个读者是武士之一,他在一级一级地行走,他能发现这个“怪圈”现象吗?
当然不可能,因为武士只能根据自己有限的观察来做出判断,“向上”的判断一点也没有错,反之亦然。对于这一点,我们的睿智的先人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人们观看埃舍尔的作品时,其身并不在“此画中”,才看出了“怪圈”的存在,才感觉到了“困惑”。
因此,埃舍尔这一作品的系统科学智慧“含金量”是很高的。他告诫人们,仅仅依赖“邻近”信息(其广义,就是原有的认识)来做判断,往往是不够的,还需要“跳出系统”来观察。“低头拉车”是依赖“邻近信息”前行,还必须“抬头看路”,以便“跳出系统”。人们在探索事件的“因果关系”一无所获后(或者在碰壁失败之后),就需要退回到“分叉”点,另寻他路,这也是“跳出系统”的一种办法。
第二个问题:产生“怪圈”的理论根结在什么地方?
简单地说,就在于“自指性”。图7,画手中的“自指性”很明显,图6就不那么明显,是教堂楼顶上台阶的“自指性”。我们在上一篇文章中,提及的“罗素悖论”,就在于构造集合的集合时,采用了“自吞”方式。因此,埃舍尔的作品营造的这类“困惑”,涉及到了数学推理本质上关键性的问题。
基于此,侯世达(Douglas R. Hofstadter)撰写《GEB》那本宏大的著作,内容深刻,影响很大。但是,我们要加以推介的还不是这本书,而是侯世达为纪念埃舍尔诞辰百年专门撰写的长文。
鉴于侯世达的深厚学识,他的跨界经历,还有他的精妙文笔,该文相当精彩,要了解埃舍尔,不能不读侯世达这篇文章。文章不算短,如果能潜心阅读和思考,收获一定会更大。为此,笔者用心翻译成中文《神秘,经典,优雅:无止境的魔法》,供读者享用,并附有英文原文,用作比对参考。
用心去解读侯世达这篇文章吧,潜入宝山,岂会空手而归!
(按语作者 译者颜基义,中国科学院大学教授 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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