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怎么迷信起科学的?

来源:《科学手记》时间:2020-08-02

迷信与科学似是捉对的词,在我们的陈腔话语中,常听到科学破除迷信之说,这种说法,其来有自,乍听起来,似乎有点现代化的开明意思,其实带来的负面后果,却不可轻忽。

拿科学作真理对待,近世欧西文化中的启蒙思维,可为代表。十八世纪欧洲自诩的那个文明世界,上承希腊以降的文艺复兴,眼见自十五世纪以来大航海向外扩张的无往不利,社会底气隐然跃动,所谓“manifest destiny”,殖民扩张就是“天授神命”,拯救异教愚民于蒙昧,舍我其谁?

到十九世纪末叶,此一欧洲中心的扩张正当论,达于顶峰,所谓黑暗大陆的非洲,几已瓜分殆尽,跨大西洋远悬西方的美洲,亦不免葡西英法的先后觊觎,血流成河,再以真神教化,南非英国军官华伦说的,“为在殖民者与土著之间保持和平,一个传教士抵得上一营军队”,最是传神。

亚洲也是在这样一个大气候中,面对了沛然难御的欧西科学暴力,“坚船利炮”给滔滔雄辩的文明优越论撑腰,1853年,虾夷之民的东瀛岛国,面对不请自来闯入江户湾的四艘美国黑船,识时务的开门揖盗,签下亲善条约,却也成就后来的明治新政,造就出一个新的亚洲强权。

相对东瀛日本,地广人众的中国,早是欧洲殖民强权眼底的肥膏厚脂,但欧西毕竟蕞尔小国,面对天朝威势,犹如群狼噬狮,总还是小心翼翼。著名的例子是1793年英王乔治三世遣使马嘎尔尼的来谒清帝亁隆,表面上是祝贺亁隆的八十大寿,心里想的是中国资源市场,不折不扣的“黄鼠狼给鸡拜年”。

那段过程英国有《英使谒见亁隆纪实》的详实纪录,看他们千里迢迢而来,却总遭拒斥监视,安排谒见亁隆,本来还要与其他番邦小国一体,行跪拜之礼,那时英吉利已在海上崛起,坚持不肯,才同意行单膝跪礼,当然这是英方说法,另有考据,则认为英使还是行了双膝跪拜礼,只未叩头。

那时大清朝还有清初三帝之国势鼎盛,在热河大帐行宫的接见,亁隆巍然高坐,英国特使先上前行礼致信,亁隆神情愉悦,却嫌翻译沟通麻烦,乃问是否英方有人会说华语。英特使团中纪叙此行程的副使斯当东有同行幼子,早些年斯当东已延师授以华语,小斯当东于是上前与亁隆华语对话,亁隆自是龙颜大悦,便解下身上黄色丝绸的随身包,赐与小童。难不成这是世界上头一个名牌包?

英国特使团献上的精致仪器或火炮,大清并不重视,当然也要回赠更多礼物,以示天朝声威,英使带来的英王乔治三世给亁隆亲笔信,问候龙体之余,主要希望开放与英国通商,亁隆对此礼貌回谢,并没有同意通商之请,英使节团可说无功而返,不过却有了十分详尽记载的《英使谒见亁隆纪实》,为日后英国的殖民进占,打下根基。

当时马嘎尔尼特使团中成员说的,“我们进入北京时像乞丐,在那里居留像罪犯,离开的时候像小偷”,十足透露受尽的屈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果不其然,不到半个世纪,英国便报了一箭之仇,那就是1839年的中英鸦片战争。

英国要对中国开战前,国会中曾有辩论,因为岛屿英国冒进与广袤中国开战,后果难料,那时小斯当顿任英国国会议员,却力主开战,是强硬派,因为他不但当年与亁隆对话,也很了解中国,认为中国虽系大国,犹如老虎,却是一个纸老虎,果然一战而胜。

鸦片战争清朝败战,中英签订《南京条约》,赔款之外,也割让了香港,这是大清的首辱,也是对中土人民的一大冲击。但是当时气氛,多依然是抗拒外夷番邦之强梁暴行,也有对外来威势的轻藐,清初大学士杨光先《辟邪论》对西学之攻诘,清季雍正帝以及梅文鼎、戴震等学士的西学中源论,到清末学士钱绮仍赞杨光先之著述“正人心息邪说,孟子之后一人而已”,可见其端。

面对千年变局,大清朝并非全然封闭抗拒,也有留学生赴美、洋务运动等新政,当然中国以天朝自居,因此对于西学,是一种“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心态,进一步退两步,因此其后再发生几次英法联军,到一九OO年义和团引起八国联军,挫败屈辱达于高峰。

相对于东瀛日本,1868年明治天皇颁《王政复古大号令》,废幕府官地,很快开始全盘西化,也很快成为一个新的亚洲强权,其过程没受到太多屈辱,此固因为日本资源有限,欧西列强觊觎不甚,也与日本的全面西学化有关,因此日本虽说对于西方,也有欣羡摹效之仰望,却不像我们,因近代历史的深刻屈辱而有对自身传统的自卑鄙夷。

以日本最早获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汤川秀树为例,可以在回忆录中毫无负担的说出,他的粒子物理理论思考,是受到中国传统庄子哲学的启发,几乎难能想象,中国知识分子会说其新思想系源自中国传统思想,此可以说是一种“义和团效应”,也就是如果中国有人作如此之说,立即会视为如义和团之愚騃。
其实义和团纵有千个不是,但是不要忘了,那也只不过面对强梁盗匪侵门踏户,已经打到家里来的一点自卫,不去责怪那些强盗匪徒,反倒说自己的正当自卫是愚行騃思,岂不怪哉,亦见出我们因屈辱挫败而生自卑感之深也。

中国之学习西方科学,可以1919年的“五四运动”为标帜亮点,当时高举的“赛先生”是既能“救亡”又能“启蒙”的无上思维,其背景正是面对长久衰亡屈辱的处境,知识界仰望西学之长,希启吾民于愚騃蒙昧也。

就“救亡”而论,“五四运动”可谓功不唐捐,然而“启蒙”则未竟全功。此源于科学之引入我人文化,可说是生吞活剥,只欣羡其合理致用,全不理会其究天人之际的宇宙思维,终究是一个始于上古希腊,衍自中世伊斯兰传译,成于近代欧陆思辩实证的舶来品,一如丰腴牛排,味美质优,终非吾人之常日稻粮,可啖食而无法养命也。

对于科学的“启蒙”之辩,1923年短暂的所谓“科玄之辩”可为代表。然此一论战,非仅惊鸿一瞥,论理也只浅及词意,旁的不说,光看那个高挂“科学”与“玄学”的战帖,其意便知过半矣。

其实就是在科学萌发的欧陆,传统文化面对新起科学,十九世纪有“人文”与“科学”论战,更有“浪漫主义”与“功利主义”的对立,而且面对“人文”与“浪漫主义”的沛然之势,“科学”只能站住“功利主义”的实征致用,低调以对。

诚然,科学终究还是昂然而起,成为文化显学,但是欧陆过往那些辩诘反思,对于生于斯土的科学,也有了更深化其文化的意义。我人当年的“科玄之辩”,被贬抑为玄学派的代表人物张君劢和梁启超,其实是传统文化派,并不是科学派代表人物地质学家丁文江所斥的“玄学鬼”,光看张君劢所言,“近三百年欧陆,过度信理智,信物质,极于欧战,乃成今日之大反动。”以及,“近二、三十年欧洲思潮,主要是反机械主义,是反主智主义,是反命定主义,是反非宗虚教主义”。再看他说的,“原本作为工具理性的科学,在中国流变为富于终极意义的科学主义”,便知他非但不是“玄学鬼”,知识境界更不是丁文江以“拿证据来!”标榜科学的凛然之声,所能望其项背。

但是我人因家邦的凋敝,对比欧西列强的富强,欣羡之余,乃是对自身传统的全然否定,认为我人的落后,全因文化传统之陋劣,那一段挫败时代,到了清末民初的高峰,有的是批吃人礼教,颂全盘西化的文化虚无主义,代表人物之一鲁迅的《狂人日记》贬抑孔儒,以及他批评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的当下,是那样理直气壮,全不在乎当时最是进步代表的科学派人物丁文江,受到媒气中毒后,是因西医误诊而死。

科学之长,其根本核心乃在“简近因果”与“实征致用”,“简近因果”乃能“线性推理”,“实征致用”方有“立竿见影”,二十世纪对科学哲思深有论著的大物理学家威格勒在他著名文章<科学的局限>说的很对,“近代科学的成功,不在其理论的正确合宜,而在其巨大的应用效果。”

我最近一篇文章中有三段文字,来深入讨论此中思维:

我人文化中人常喜欢谈的,是科学的理性主义,此一由欧几里德体系传承而来的推理逻辑,故有其严整合理之内涵,却也不可免于其单一面向推想的局限性,所谓“短长相生”,此一严整推理的长处是因果关系的清楚简明,便于利用于实验操作层面,这正是威格勒文章所说的“巨大的应用效果”所由来,一言以敝之,现代科学无论其推理逻辑如何严整,如果不有巨大的应用之效,恐只会是经院课堂里的议论辩诘,不会成为影响深远的主流知识。

或有谓,有巨大之应用效果,不正代表其思维之正确性吗? 近代科学的实证致用之效,确实带来发展的大成功,这正是前述欧洲科学先行国家,得以倚恃科技武力,向外殖民扩张的根本道理所在。

那么此一以“简近因果”“实征致用”为核心的近代科学思维,又有何困境呢?简单来说,科学简近实用的特性,面对线性简明问题,容易知其因果,致其解答,得其利用,然而面对复杂多因问题,则常显现其“只见表征,未识征结”的盲点,此由科学知识内涵之探讨,到科学知识之运用,不一而足,明显之例,由以化约线性思维面对复杂生命现象的“治标害本”,到近来宇宙物质探索的迷于虚奥推论,演成知识危机,也多有反思。

我人因未有深究科学此中之“长短相生”,又因历史大潮流引致的“欣羡西学,贬抑传统”,知识思想中人潜思困学于西方唯理究物之学,或也卓然有成,为近一世纪我人国家社会的振兴再造,带来明显功效,对于科学的一种全面崇拜,乃成为无疑之正理。

此正是造就我人对于近代科学全面臣服仰望的历史大气候,此大气候由五四以降,历九十年俨然有成,然而就开创一个有文化根底之深厚思维,则多有不足,此中因对自我传统的信心不足,致生文化自卑感之诸般弊病,则待另文深探之。

(作者江才健,本文原载于《科学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