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左)与格罗夫斯(右)雕像 图源百度百科
如果今天去看看原子弹的诞生地,也就是位在美国西南部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莫斯实验室,它在新墨西哥州北边,占地九十六平方公里,蓄意远离人群,距离邻近三个州的边境都有二百公里,由外边荒漠地形进入小镇的大街,还留有上个世纪四〇年代的一些风貌。
小小的商铺窗前,似乎是当年初出茅庐费曼伫立的身影。当然,真正让这个小镇举世知名,是大街中段路边的两个塑像,左边是老戴一顶圆盘帽的奥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右手是穿着军便服的格罗夫斯(Leslie R. Groves)将军,因为二〇二三重拍的一部电影《奥本海默》,他们的事迹再度广为人知。
二〇一四年,为了制作出更完善的吴健雄纪录片,我特别到洛斯阿莫斯,和认识多年吴健雄的儿子袁纬承见面,主要为了找寻一部八厘米的影片,那是一九四二年吴健雄和袁家骝在加州理工学院院长密立肯花园结婚纪录,替他们拍摄的是当时加州理工学院中国同学会的会长钱学森。此影片是袁家骝亲口告知,一定存在,只不知还失落在何处。
奥本海默和格罗夫斯塑像身后,依然保留着七十年前军营状的建筑,站在一块小石阶上的两人,并不特别高大,不像《奥本海默》电影造就出的两人高光印象。格罗夫斯将军战后退伍经商,奥本海默带着他一直拥有的天才风貌,经过原子弹毁灭力量给他带来的炫耀性懊悔,然后是国会中的政治挞伐,其实奥本海默早已经得到平反。他的晚年还是戴着科学的光环,约翰逊总统颁给他费米奖章的照片,瘦弱中透着一股力量,如同他的老朋友戴森在十多年前一篇文章说的,奥本海默最大的懊悔,是他一直没有做出一个自己满意的科学工作。
许多人在《奥本海默》电影中过于热切地想找到他们对奥本海默的完美评价,不世出的天才,桀骜不驯的处世原则,相对于复杂政治的单纯直率,这一切的力量,都来自上世纪那个蕈状云所显现出的无比毁灭力量,这个力量改变了人类的历史和政治,一直延续到当今。让我们看到,依然是追求未知奥秘的无所自制,让人类似乎有无所不能的宰制力量,想控制威胁我们无限扩张的自然力量,不只是绝灭了其他物种的基本生存,甚至是对于我们自己同种的人类,也寸土不让的找寻极端扩张的藉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本质,并没有因为人类自认为愈来愈高超的所谓「科学智慧」,让我们对过去一百年的罪愆有所反省。
有人说格罗夫斯大胆无畏的眼光,跳过奥本海默可能的安全隐忧,看出这个似乎无所不知天才的无穷潜力,才有原子弹成功的超科学历史成就。其实奥本海默并不是一个爱好和平的反战主义者,他只是在两种毁灭中选择了较好的一种,陆军的原子弹好过空军的氢弹,他在杜鲁门总统面前张开的沾满鲜血的双手,不能不让杜鲁门勃然大怒,因为那来自科学傲慢,岂是人类欲望顶级力量的政治所能容忍。
一般都知道的一段历史,是匈牙利裔物理学家齐拉(Szilárd Leó)去见爱因斯坦,请他在一封给罗斯福总统的信上签字,促成了美国造原子弹「曼哈顿计画」的开始;而在欧洲也有一项类似的行动,物理学家希林(Hans ThIrring)同样看到德国可能发展原子弹的计划,同样做出希望爱因斯坦出面呼吁美国投入造原子弹的努力。
希林的构想是透过他的学生顾德尔(Kurt Gödel),因为他的这个学生顾德尔,是早期进入美国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做研究后的天才,后来与最后二十多年终老于斯的爱因斯坦,成为最亲密的挚友,被爱因斯坦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逻辑学家。
顾德尔在数理逻辑上的不朽成就,是他所提出的「不完整理论」,简单的说,就是这个世界不可能由我们有限的数学推理完整的了解,建立在看似无所不能、数则运算上的科学知识和技术能力,有其永远达成不了的终究目的,顾德尔与他所共识的那一群上世纪的「菁英」,在欧洲维也纳建立起他们对于绝对数理逻辑的超凡信念,认定这个世界的真相,都可以由数学逻辑推理而展现,而且也只有依靠这些能力,才能认识真正的现实和论理。
顾德尔是否因为觉悟了人类终究的有限能力,因而放弃劝说爱因斯坦的使命。然而顾德尔原来会深信那样的思维,也只能出于人类的科学似乎要解构世界的那样一个光辉时刻,因此帮着签名;而没涉入原子弹其事的爱因斯坦,一直到今天依然还是至高无上科学完美思维的象征。
据说爱因斯坦并不支持进行那个计画,也不支持使用那个计划带来的成果,说自己宁愿去做一个鞋匠。难道听任他的忠告,这个世界就已经毁灭?回看历史上我们对之欢呼的一项一项「伟大」成就,其实喻示着的是我们生物先天本质上的严重缺陷,又如何可以自诩为自然界少有的优越物种。
因此,愈是充满扩张侵夺的「智能」发展,就愈是成为我们历史中受到膜拜的「天才」,在原子弹的故事中,奥本海默是典型的例子;他是一位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因此无数对他的同情与膜拜,就显得不知所云和自相矛盾。在上一个由物理科学所造就出来的伟大世纪中,不可能没有深刻价值的知识伟业,同时也一再地有人提出了警示,到如今似乎已经难以回头。
人类过去所有「文明」,都一再强调臣服自然力量的「智慧」,近代科学文明对于自然宇宙所展现所谓悲悯与觉悟,其实依然是最最傲慢的。
作者:江才健,资深科学记者,著有《规范与对称之美——杨振宁传》、《吴健雄——物理科学的第一夫人》。
来源:《经典》杂志202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