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链”在战场:
第一次商业太空战争
文|张涵抒
来源|文化纵横
▲ 图源:互联网
星链项目始于2015年,2019年首次发射,是一套依赖于上万颗近地低空轨道卫星组网的空天互联网通信体系,俗称“卫星星座”。自从2019年第一颗星链卫星发射升空之后,截至目前,在近地轨道上已经部署了5151颗星链卫星,预计还将发射4万颗,力图将传统互联网信号对于地面基础设施的依赖降到最低,致力于让普通用户只需要使用一套碗筷大小的终端就可以在任何环境接入互联网,避免大量地面基础设施的建设和高昂维护成本。
2022年2月,俄乌战争爆发。俄军在发起进攻的第二天就中断、摧毁了乌克兰战区的部分地面网络基站和供电站,基辅西北部伊尔平地区大部分信号基站都遭到严重破坏,致使网络瘫痪。就在战争爆发的两天后,马斯克响应乌克兰副总理米哈伊洛·费多罗夫(Mykhailo Fedorov)在Twitter上的请求,将星链设备运入网络被俄军切断的乌克兰。星链卫星系统及其手持碟形终端成为军队、政府和人民共同仰赖和依靠的“生命线”。例如,在基辅北部,只依靠一台星链终端,就恢复了一条十公里道路上一连串村庄此前瘫痪的通信。目前,乌克兰仍有上万只星链终端正在运行,根据应用分析平台Apptopia的数据,星链日活跃用户大约有15万。俄罗斯数次尝试破坏星链的网络连接,但都未能成功。唯一有效的手段是直接追查并销毁盘子大小的卫星终端,但其反卫星武器和针对系统黑客均对这一通信网络本身束手无策。星链作为非专业军事化的商业卫星服务体系,能够在俄乌冲突中出色地完成非高度保密性质的基本军事通信任务,包括:提供充足带宽,终端小巧便携,为精准打击搭建链路,实现稳定的超视距通信,以及形成去中心化指挥网络。
不过,以上特征均是在此前战争中出现过的广义卫星通信网络技术优势,星链LEO卫星网络这一特殊的技术形式真正独到的优势并不在此。星链在俄乌战争中真正的三大颠覆性特色是:冗余弹性网络、低成本部署、商业航天的灰色身份。
首先是LEO星座构成的冗余弹性网络。在2022年5月举行的参议院军事委员会听证会上,美国太空部队太空行动副总指挥大卫·汤普森(David Thompson)将军称,俄乌战争最重要的启示就是大型卫星星座提供的弹性。海量卫星布局使得网络弹性极大、冗余度极高,让传统的反卫星武器陷入绝对被动的局面。虽然俄罗斯有能力击落近地球轨道上的“星链”卫星或其他卫星,但成本极高而且难以奏效:摧毁一颗卫星需要一枚反卫导弹,而SpaceX的廉价火箭一次发射即可补充60颗卫星,效率与成本均相差数十倍。除了反卫武器的硬攻击,据马斯克称,星链提供的网络“抵御了迄今为止俄罗斯的网络战干扰和黑客攻击企图”等软性打击,表现出了极强的稳定性。大多数人预计乌克兰的通信或互联网接入会在战争的头几天或头几个小时被切断,“但这并没有发生,现在也没有发生”。美国太空司令部司令詹姆斯·迪金森(James Dickinson)将军也在参议院军事委员会的听证会上说:“马斯克和星链确实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巨型星座或一个增殖架构所能提供的冗余和能力。”
其次是低成本部署。成本控制在军事通信中也非常重要。事实上,发展借由卫星所搭建的天基互联网作为军事通信手段早在2002年就已经被美军提上日程了,名为“转型卫星通信计划”(TSAT)。该系统是在2001年9月11日美国恐怖袭击事件和无人机技术发展的推动下诞生的,承诺将推出一个为国防部、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和美国情报界服务的安全、大容量的“空中互联网”,用于“以网络为中心的战争”。该系统的愿景是将旧有军用卫星(Milstar)的数据传输速率提高数千倍。但这一系统的命运却十分曲折,布什总统在2007财年为TSAT申请了98亿美元的经费,但由于奥巴马政府试图削减国防开支,五角大楼于2009年取消了该计划,并宁愿选择带宽只有TSAT能力5%的先进极高频卫星。由于SpaceX公司掌握了太空从廉价火箭发射到卫星制造和运营全产业链的技术,已经能够将单次发射的成本降低至50万美元,很好地迎合了美军对于性价比的期待。
最后,是商业航天在战争中微妙的灰色身份。星链并不直接对接国家力量,行动在法理上不代表国家行为,从而增加战略回旋余地。由于商业卫星属于民间资产,俄罗斯对其攻击尚未有国际法的依据。为了避免冲突升级,再加上技术和成本上的考虑,俄罗斯一直无法实施直接的反击。
以上特点使得星链星座“攻”可与无人机技术结合为精准打击搭建链路并实现稳定的超视距通信;“守”可使得俄方传统反卫打击武器陷入战略被动并构建去中心化指挥网络,甚至还由于其不直接代表国家力量,拥有了进退自如的灰色空间。因此,星链在第一次商业太空战争中已经显露了诸多具备颠覆性的特点与趋势,将极大革新甚至重新塑造主要国家之间的战略博弈格局,深刻影响未来的军事航天体系与作战模式。但这绝不仅仅是马斯克和SpaceX单方面的异军突起。
2 乌克兰是一场争夺世界秩序的斗争
对于美国和欧洲以及更广泛的西方世界来说,这场战争不仅仅关系到乌克兰的政治生存,也事关国际秩序的未来。俄罗斯残酷的战争在多个层面上挑战了现行秩序,其中一个层面是《联合国宪章》和冷战后欧洲安全协定所载明的现代国家体系的核心原则。
与此同时,许多全球南方国家仍保持观望态度,对冲地缘政治赌注,并利用旧的中立和不结盟原则来应对双方的诉求。一方面,许多非西方发展中国家支持联合国反对使用武力改变国际公认边界的原则,主权和不干涉准则是全球南方国家广泛接受的原则;另一方面,支持西方惩罚俄罗斯并将其赶出乌克兰的行动将带来这些国家不希望承担的成本。在某种程度上,西方主导的对乌克兰的支持被视为美国霸权的体现,这也并不是这些国家的想要追求的目标。而至于俄罗斯的行动被视为对北约扩张的强烈抵制以及西方对莫斯科的侮辱,这使得西方的目标变得更加成问题。
乌克兰冲突暴露了美国及其民主盟友与中国和俄罗斯之间更深层次的冲突。从本质上讲,这是世界秩序的替代逻辑之间的斗争。每个超级大国都寻求促进和捍卫独特的国际秩序。每个国家都带来了盟友和伙伴,组成了全球西方和全球东方的集团。全球西方与全球东方之间的竞争不仅仅是老式大国竞争的故事。实际上,这是两种世界秩序愿景之间的斗争。每个集团都包含一套用于建立和改革全球规则和机构的想法和项目。每个团体都寻求创造一个地缘政治环境,以使其政治体系及其价值观和机构受到保护和安全。东西方世界都在追求对其自身政治制度更为安全的世界。这两个计划至少在理论上可以共存。为了安全和繁荣,他们不需要消灭对方。但由于全球西方和全球东方之间的竞争不仅仅是权力的竞争,而是关于思想和现代性本身的道路,他们发现自己是系统性的竞争对手,整个世界都是竞争的场域。
作为“第一次商业航天战争”,以“星链”为代表的大批商业卫星以非军方合作者的独立身份进入战争舞台,极大地区别于此前仅在后台为军方需求提供补充性服务的姿态。再结合美国在太空战略方面的频繁动作和革新思路,现在军方客户所勾连的资本已经不仅仅是传统的重型工业,而是信息化含量越来越高的IT产业,甚至是直接与硅谷的互联网资本巨头合流。
一方面,美国政府所密切联结的资本类型已然发生变化,从以大型航天制造企业为代表的传统军工承包商,向新兴的互联网巨头迁移。这强化了此类新兴跨国经济体利益与国家利益的整合。另一方面,看似轻型的高技术互联网资本也主动向重资产的军方迈出靠近的步伐,并不只是为了谋求五角大楼丰厚的国防订单,而是关乎下一个时代的产业布局:太空不仅是军事上的“新战场”,也即将成为商业上的“新战场”。
赛博空间的领航者先一步意识到了宇宙新空间的广阔,以LEO轨道为基础的卫星星座系统正在逐步发展为下一阶段互联网基础设施部署的新高地,需要提前抢滩登陆并占据主导权。当前,全球互联网通信与数据传输依赖海底光缆作为“大动脉”,卫星互联网受限于带宽,目前还只起到补充性作用。但恰如曾任北约最高军事长官的美国海军上将詹姆斯·斯塔夫里迪斯(James Stavridis)曾指出的,“海底的光缆……这一至关重要的基础设施越来越脆弱,应该引起我们所有人的担忧”。随着铺设于20年前的海底光缆遭遇老化失修、所有权分歧以及数据安全挑战,5G、6G等高频通信技术的进步,以及低轨道卫星星座系统的制作和发射成本都在大规模降低,太空卫星越来越有可能成为海底光缆的直接竞争者,成为长途数据传输的新动脉。
卫星互联网极大地拓展了跨主权传播网络的技术边界与可能性,完全联网的战场空间是未来大国竞争战场上的兵家必争之地,俄乌战争也为我们展示了这将不会是孤立的军事实力竞争,而会更加广泛地渗透到商用和民用的网络当中。
2020年,中国国家发改委正式将卫星互联网纳入“新基建”,全国多个地方政府也在积极谋划布局相关产业发展,但相关系统正在论证和设计之中,中国卫星全供应链自给能力也有待进一步提升。2023年10月7日,工信部刚刚放开了民间资本进入电信业务,逐步推动卫星互联网领域的准入制度改革。因此,梳理“第一次商业太空战争”与星链卫星互联网在军与商两个领域的布局,有助于为我国探索如何发展探索新型举国体制下的太空产业提供镜鉴,并拓展提升应对未来空天战争的思路与格局。
*文章原刊于《文化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