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欧洲政策分析中心客座高级研究员、长期研究俄情报部门的专家安德烈·索尔达托夫（Andrei Soldatov）和伊琳娜·博罗甘（Irina Borogan）刊文，披露了俄情报部门对海外东正教会的渗透。我们编译了该文，以飨读者。本文观点仅供参考，不代表欧亚新观察工作室立场。

 

 

7月23日，乌克兰最大的教堂之一——敖德萨东正教大教堂在俄罗斯导弹袭击中严重受损。实际上，俄罗斯政府在这场冲突中被迫将矛头指向了自己的宗教。尽管如此，俄罗斯的东正教神职人员一直是俄军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而其他国家的东正教领袖对这场战争的批评则相对较少。

 

从某种程度上说，由于俄罗斯东正教会与当局之间众所周知的关系，这种情况并不令人意外。自普京执政初期以来，东正教在俄罗斯社会中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与俄罗斯国家和军队的历史联系也不断加强。在冲突爆发后的一年半时间里，教会在支持战争方面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俄罗斯东正教首领基里尔牧首成为克里姆林宫军事目标的重要喉舌。

 

但与国内支持同时出现的还有另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现象：普京得到了国外东正教团体的大力支持。其中许多都在西方：在美国，东正教有 2380个教区，还有41座男性修道院和38座女性修道院。尽管东正教会的成员总数仍然很少——据最近的估计，美国有25000名成员，但大量的教区使东正教会在包括许多西方大城市在内的地区广泛存在。

 

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后，北美的一位东正教领袖呼吁全世界的信徒支持俄罗斯；在欧洲，西方最著名的东正教主教之一谴责乌克兰当局。更令人震惊的是，一场雄心勃勃的争取俄罗斯东正教人心的运动——包括在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是由一个与俄罗斯情报机构和俄罗斯政府有联系的教会分支机构领导的。

 

这些活动目前的规模已经引起了美国政府的注意。今年早些时候，联邦调查局私下警告美国东正教团体成员，俄罗斯很可能在利用该教会帮助西方国家招募情报人员。东正教团体成员向我们提供了在俄罗斯东正教和希腊东正教教区之间共享的联邦调查局文件副本。这些文件指出并强调了俄罗斯东正教对外关系部一名高级成员的活动，联邦调查局怀疑他与俄罗斯情报部门有联系。联邦调查局的警告表明，该教会与当局的联系可能比许多观察家想象的还要密切，并且可能会对克里姆林宫的海外影响力产生重大影响。鉴于该教会在西方国家的长期存在，这些联系也可能使在海外建立有效的俄罗斯反对派的努力复杂化。

 

俄罗斯的堡垒，当局的机遇

 

教会能在促进俄罗斯战略利益方面发挥重要作用，这本身并不奇怪。几个世纪以来，教会一直与俄罗斯国家紧密相连，从沙俄到今天。从十八世纪到俄国革命前，沙皇一直是俄罗斯东正教会的领袖，而东正教会反过来又赋予了沙俄统治的合法性；俄罗斯的东正教品牌是建立在莫斯科是"第三罗马"——古罗马和拜占庭君士坦丁堡基督教帝国的继承者——这一理念之上的。教会的影响力也支持（并被支持）了俄罗斯特殊主义的民族帝国主义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认为教会的使命就是为沙皇服务，保卫神圣的祖国。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尽管布尔什维克革命后苏维埃对教会领袖进行了打击，没收了教会财产，并全面瓦解了教会的影响力，但苏共统治并没有对这一导向做出太大改变。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当苏联领导人要求教会帮助团结民众保卫苏联时，教会领袖们响应了他的号召——这并非出于机会主义，而是因为他们认识到，国家的意识形态正在迅速转变为以俄罗斯帝国辉煌历史为基础的新民族主义意识形态。斯大林明白，民族主义更能鼓舞那些在与纳粹德国的毁灭性战争中冒着生命危险的士兵，教会也欣然接受了这一观点。

 

在冷战后期的几十年里，尽管苏联政府持无神论立场，但教会仍与国家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作者的祖父在20世纪80年代初曾是莫斯科的一名高级军官，他曾为受邀参加莫斯科叶洛霍沃大教堂的东正教复活节仪式而感到自豪。当时，叶洛霍沃大教堂是国家的主要教堂，受邀是精英身份的象征。克格勃密切监视着教堂，但不仅仅是出于监视的目的：特工们还敏锐地将神职人员和普通信徒视为潜在的线人。

 

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克格勃和教会都相信，俄罗斯正不断受到西方的威胁，周围有无数试图破坏莫斯科的敌人。此外，早在13世纪，俄罗斯东正教就对天主教的东扩产生了疑虑，认为西方企图将自己的宗教强加给斯拉夫文明。对克格勃来说，俄罗斯教会历来对外部影响的威胁耿耿于怀，这意味着它可以被苏联利用来建立一个反对西方的意识形态堡垒。

 

教会与安全机构之间的紧密关系并没有随着苏联的解体而结束。20世纪90年代的民主变革触及了俄罗斯社会的许多领域，但有两个机构几乎完好无损：克格勃和教会。尽管民主改革者和自由派牧师呼吁对俄罗斯东正教会进行全面改革，但他们的努力一无所获。相反，普京时期，教会找到了新的支持者和保护者。

 

在普京执政的最初几年，克格勃的后继者联邦安全局采取行动保护东正教的势力范围。2002年，五名天主教神父被联邦安全局以间谍罪为借口驱逐出俄罗斯。作为回报，教会向联邦安全局表示了祝福：同年晚些时候，圣索菲亚大教堂在卢比扬卡广场附近重新开放，与联邦安全局总部仅一街之隔。牧首阿列克西二世亲自为大教堂的落成剪彩，时任联邦安全局局长、现任联邦安全会议主席的帕特鲁舍夫也出席了剪彩仪式。

 

俄当局的庇护不是免费的：当局希望教会通过在俄罗斯国内外的活动为政治稳定做出贡献。从一开始，当局就希望将散居在西方的俄罗斯人置于自己控制之下。对海外东正教会的工作成为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

 

该教会由20世纪20年代在海外的俄罗斯流亡者和白军残余组建，后来被称为 "白教会"（而流亡者将苏俄的对应教会称为 "红教会"，因为他们认为红教会已被克格勃渗透）。自1951年以来，白教会的总部一直设在纽约，在整个冷战期间，它始终完全独立于莫斯科的教会。其竞争对手红教会也在纽约东97街的圣尼古拉教堂设有机构。

 

普京上台后，决心将海外俄罗斯东正教会纳入管辖。普京亲自监督了长达数年的向白教堂牧师做工作的活动，并一度向白教堂的负责人送去了一份礼物——俄罗斯末代皇后亚历山德拉的巨大圣像，1918年，亚历山德拉与沙皇尼古拉二世及皇室其他成员一起被处死。普京在送圣像时似乎在暗示，是时候恢复对帝国秩序的记忆了。2007年5月，两个教会在莫斯科举行了一场精心安排的仪式，签署了一项协议，即《教规共融法》。

 

此后，俄罗斯海外东正教会一直支持克里姆林宫的外交政策，并在其宣传活动中发挥作用。例如，2014年，在纽约圣尼古拉斯教堂的支持下，美国出现了俄当局赞助的 "不朽军团"（Immortal Regiment）活动，即俄罗斯人在胜利日手持二战参战亲属的照片游行。俄罗斯海外东正教会也开始以其他方式为俄罗斯情报机构服务，在整个西方建立了一个亲克里姆林宫的支持网络。在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前的几年里，这些努力开始引起包括联邦调查局在内的西方执法部门的注意。

 

牧首的计划

 

2023年春，联邦调查局在美国东正教社区内分发了一份长达六页的通知，标题为 "俄罗斯情报机构对俄罗斯东正教会和其他东正教会的伤害"。该警告盖有联邦调查局的印章，其中列出了俄罗斯教会对外关系部（俄罗斯东正教会的对外服务机构）一名高级官员的姓名和照片，并称有理由怀疑此人是一名 "使用非官方身份掩护的俄罗斯情报官员"。根据警告，他在美国的目的是招募俄罗斯东正教会和其他东正教会的神职人员。联邦调查局新闻办公室拒绝对该通知及其包含的信息发表评论，但指出该局 "定期与社区成员会面和互动......争取公众合作打击犯罪活动"，并鼓励 "观察到威胁或可疑活动的公众举报"。

 

根据公开信息，该俄罗斯人在莫斯科接受过培训，并在教会对外关系部工作了二十多年，因此经常到访包括美国在内的其他国家。根据联邦调查局的通知，2021年5月，该教会官员在抵达美国时，被美国边检部门短暂拦截并搜查。虽然该官员似乎没有被拘留或正式起诉，但联邦调查局随后对搜查期间发现的材料进行的审查显示，他携带了联邦调查局通知书中所述的 "情报文件"，包括与俄罗斯对外情报局和军事情报机构有关的文件。

 

在这些文件中，有一份标有 "机密"字样的备忘录，其中概述了教会与俄罗斯多个间谍机构之间建立 "合作体系 "的情况，这些间谍机构包括对外情报局、格鲁乌和联邦安全局。在一份教会与间谍机构之间的 "互动领域"清单中，备忘录要求教会和对外情报局的"工作人员做好准备"，并建议让教会工作人员参与对外情报局的 "业务活动"，规定这将 "完全由牧首直接批准"。报告还指出，格鲁乌 "准备扩大"与教会的合作，这种合作可能"逐渐"包括"真正的实地活动"。俄联邦安全局认为，教会在"反对教派、发展针对外国组织的平等行动 "等反间谍事务方面具有重要意义。(联邦调查局的警告附有备忘录全文）。

 

根据联邦调查局的通知，这名俄罗斯人还携带了 "关于线人/特工招募过程的文件 "以及关于教会雇员的档案，包括他们及其家庭成员的详细履历——警告称，这些信息可能被用来要挟教会雇员参与间谍活动。这些档案并不包括在警告中，这些说法也无法独立核实。但东正教社区的成员证实，这名俄罗斯官员曾多次与美国的教会官员会面，并且自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直在美国旅行。

 

试图联系这位俄罗斯人的努力没有成功。俄罗斯驻美国大使馆和教会对外关系部没有回复就联邦调查局的调查结果和该官员在美国的活动发表评论的请求。但该部门发言人在一封电子邮件中写道，此人"不再是对外关系部的雇员"，他已于2023年6月被 "解雇"。

 

特别重要的可能是概述教会与俄罗斯情报部门之间新关系的备忘录的日期。与莫斯科大牧首府关系密切并看过这份文件的俄罗斯消息人士称，这份备忘录的日期是2009年春或夏，即基里尔大牧首2月就职后不久。这与联邦调查局的数据分析相吻合，后者将文件的制作时间定为 2009年3月下旬。俄罗斯消息来源还指出，这份文件很可能是教会管理部门应基里尔牧首的直接要求起草的。如果消息属实，这将进一步证明基里尔在上任后几乎是立即着手在教会和俄罗斯安全部门之间建立新的合作关系，而这种关系似乎在俄乌冲突爆发前的十年间不断发展。

 

莫斯科的神圣战争

 

2009年后的几年里，随着基里尔巩固了他对俄罗斯东正教会的领导，教会在俄罗斯国家行政机构中的影响力不断扩大，并将军队也包括在内。到2010年，俄罗斯东正教在俄罗斯军队中扮演了新的角色，引入了军队牧师。2020年，普京和国防部长绍伊古与基里尔牧首共同主持了武装部队大教堂的落成典礼，这是莫斯科附近一座以军事为主题的大型新建筑群，旨在显示教会在俄罗斯军事史上的核心地位。2022年爆发的俄乌冲突将这种参与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宗教圣像的图片充斥着俄罗斯的社交媒体，同时还有为俄罗斯军队胜利的祈祷，以及为战场上的士兵祈祷的呼吁。基里尔已成为 "特别军事行动"的主要代言人。例如，在2022年9月俄罗斯宣布部分动员之后，基里尔宣称 "在履行军事职责过程中的牺牲可以洗刷一切罪孽"。他还抨击西方，声称不明势力正试图把乌克兰人从 "神圣统一的罗斯的一部分变成一个敌视这个罗斯、敌视俄罗斯的国家"。

 

教会还派出神职人员为战争鼓动支持，例如安德烈·特卡乔夫，他是出生在乌克兰的牧师和电视名人，2014年离开乌克兰，成为教会中最激进的战争支持者。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他在YouTube上的视频在俄罗斯特种部队中被广泛分享。与此同时，包括特种部队在内的俄罗斯最专业的军事单位都采用了宗教符号，呼吁神灵保佑。俄罗斯各部队正以俄罗斯圣人的名字命名，如亚历山大·涅夫斯基，这位13世纪的俄罗斯王子因在军事上战胜瑞典和德国十字军而被封为圣徒。

 

然而，更引人注目的可能是教会在俄罗斯境外，包括在西方，努力煽动对战争的支持。尽管俄罗斯正与另一个东正教国家交战，但俄罗斯海外东正教会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忠于莫斯科。例如，在2022年8月接受一家与莫斯科宗主教府关系密切的网站采访时，蒙特利尔和加拿大的加布里埃尔大主教就用紧跟俄罗斯官方宣传的语言为俄罗斯的行动辩护："俄罗斯被迫采取措施保护自己免受新纳粹分子的攻击，这些新纳粹分子炮击顿巴斯平民长达八年之久，至今仍在继续。

 

2023年3月，大不列颠和西欧教区主任、俄罗斯东正教海外教会最有影响力的主教伊雷内牧首在伦敦更进一步，发表了一封 "关于乌克兰教徒受迫害的公开信"，他在信中提到了 "在乌克兰许多地方发生的教徒遭受最特别和最无情迫害的悲剧"。信中把这种迫害归咎于乌克兰当局，而不是俄罗斯军队：伊雷内牧首指的是乌克兰对支持克里姆林宫的乌克兰俄罗斯东正教会神职人员的指控。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位著名的东正教神职人员是在西方出生和长大的。他们不是莫斯科派来的政委，他们采用克里姆林宫的叙事框架似乎也不是俄罗斯当局强制执行的。相反，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俄罗斯东正教海外社区的取向：尽管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许多乌克兰人已经脱离了莫斯科大牧首辖区，但其他国家的许多教堂和教友却选择留在俄罗斯东正教会内。"冲突开始时，俄罗斯的一些牧师采取了反战立场，受到了教会和国家的惩罚。但大多数牧师，包括在国外的牧师，都压制对战争的任何讨论，因为害怕失去他们的教众，而他们的教众基本上都支持战争"，纽约俄罗斯东正教社区的一位成员告诉我们。

 

这些亲俄观点的原因在于意识形态：第一波流亡西方的俄罗斯人的后代——20世纪20年代布尔什维克革命后离开俄罗斯的人，甚至是20世纪40年代二战后离开俄罗斯的人——他们中的许多人仍然沉浸在对帝国辉煌历史的回忆中。这部分俄罗斯侨民自然会被普京所接受的十九世纪民族主义意识形态所吸引。我们的联系人说："对他们来说，乌克兰从来就不是一个国家。”

 

克里姆林宫的忠实信徒

 

当俄乌冲突爆发时，教会领袖们看到了一个机会，那就是将乌克兰变成一个成熟的原教旨主义政权，在这个政权中，俄罗斯东正教将重新扮演其作为俄罗斯国家支柱的历史角色。这种做法表明，教会、军方和情报部门之间的合作将越来越紧密，其结果是教会将大大加强俄罗斯政府的海外宣传活动和渗透西方的努力，特别是通过其与俄罗斯移民社区的关系。

 

鉴于目前对俄罗斯间谍活动的限制，被联邦调查局确认身份的人很可能不是唯一一个与俄罗斯情报机构合作的教会官员。随着众多俄罗斯外交官被驱逐出欧洲，俄罗斯间谍的传统选择正在迅速减少，而他们往往是在外交掩护下活动的。对克里姆林宫来说，拥有广泛教区网络的教会可以提供一个可接受的替代选择。反过来，当局的支持和俄乌冲突也为经历了数十年的停滞和衰落的俄罗斯东正教赋予了新的重要使命。

 

俄罗斯政府越来越重视传统价值观、帝国和军国主义，这极大地推动了俄罗斯东正教会及其海外分支机构的发展。这种宗教复兴不仅增强了政权的合法性和持久性，还构成了日益严重的安全威胁，西方将不得不与之抗衡。

 

原文题目：The Russian Orthodox Church and the Kremlin’s Hidden Influence Campaign in the West

原文出处：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ukraine/putins-useful-priests-russia-church-influence-campaign

编译：蓝景林（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特聘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