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8日，美国FA杂志网站刊登了卡内基俄罗斯欧亚中心高级研究员塔季扬娜·斯塔诺娃娅的文章。该文分析了瓦格纳叛乱和俄乌冲突对俄罗斯国内的影响，指出了总统领导力衰退、精英分裂、社会不满和鹰派的崛起等问题，认为俄罗斯局势将变得更加不可预测。现将该文编译如下，供参考。文章观点不代表欧亚新观察工作室立场。

在对乌克兰特别军事行动开启后，俄罗斯精英们表现得好像这场军事冲突对国内局势没有真正造成任何改变。即使在军事行动陷入困境、西方加强对俄制裁之际，莫斯科当权者们的生活似乎还是照常进行着。然而，自去年秋天以来，情况变得复杂起来。

2022年9月乌克兰在哈尔科夫地区发起了一次令人意外的反击，暴露了俄罗斯的脆弱性。克宫感到恼火，于是发起了一次军事动员，引发了巨大的社会焦虑，尽管这种情绪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10月乌克兰袭击了克里米亚大桥。这些事件揭示出克宫的所谓红线多么灵活：在几个月前还看起来难以容忍的事件，最终没有引起任何回应，这令精英们越来越感到战事可能会反弹到自己的领土上。

接下来的几个月压力不断加剧。乌克兰战线没有为克宫带来太多好消息，除了夺取巴赫穆特。同时，俄国内出现了新的战线。可能与乌克兰安全部门有关联的人用无人机袭击了莫斯科，准军事部队越过边境进入别尔哥罗德地区。最令人震惊的是，私人军事公司瓦格纳的领导人普里戈任的部队发动了一次公开叛乱，夺取了顿河畔罗斯托夫市大部分地区，部分士兵奔向莫斯科，甚至击落数架俄罗斯飞机，在此过程中导致十几名飞行员丧生。

普里戈任叛乱引起了全球的关注，干扰了莫斯科的精英阶层。尽管这场危机得以迅速解决，但莫斯科的许多人难以理解普京对这场危机的处理。一方面，总统公开且无情地谴责普里戈任是一个“叛徒”，但另一方面，却允许这位雇佣军领袖在国内自由活动，甚至还在6月底接见了他。

这些事件在当代俄罗斯是前所未有的。然而，它们似乎并没有扰乱现状：人们继续过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生活。可以肯定的是，将军们现在更敢于公开地抱怨高层。但军队整体状况较为稳定。

但这一切都是具有欺骗性的。对于克宫来说，越来越难以掩盖事态发展。这场军事冲突已经开始改变俄罗斯，深刻的内部变革可能正在进行中。俄罗斯社会生活的军事化正在赋予精英中的极端民族主义强硬派更多权力，对普京权威减弱的看法也进一步揭示了政权的深刻缺陷：当局习惯性地低估国内政治风险，忽视长期发展，更倾向于应对眼前挑战，拒绝对本土遭到威胁承担责任。

普里戈任叛乱将局势推向了极端，事态发展正在使俄罗斯变得不那么团结，内部开始出现矛盾和冲突，形势更加不稳定，越发不可预测，国内秩序可能变得更加混乱，世界将不得不应对一个更加危险和不可预测的俄罗斯。

脆弱的国度

在普里戈任叛乱前几个月，俄罗斯发现自己处于意料之外的处境中，亲眼看着战争来到了家门口。5月初，不明袭击者试图使用无人机袭击包括克宫在内的目标。5月底和6月份，乌克兰准军事组织越过边境进入别尔哥罗德。他们制造混乱并短暂夺取了一些定居点。邻近乌克兰的其他地区也一直在忍受持续不断的炮击。克宫对这些事件的反应非常消极，令人吃惊，他们只是试图按下静音键。电视新闻和谈话节目只是将焦点放在莫斯科防空系统效力上，并传播乌克兰人及其西方“主人”无情行为的叙事。除极少数例外，普京几乎没有对这些针对俄罗斯领土的袭击发表评论，更愿意将这一责任推给国防部。

克宫淡化这些事件的倾向与普京对战争的看法一致。普京坚信俄罗斯人充满爱国主义情感，精英阶层仍然可控并忠于国家；在乌克兰一定取得胜利；俄罗斯经济足够强大，足以在实现目标之前坚持下去。因此，总统府的高级官员总是相信一切都好，焦虑比谨慎更加有害。克宫内部人士在私下里谈论战事对政治稳定的影响时，夸耀当局维持政治控制的能力。一位内部人士小心翼翼地提到，“如果军方不让我们失望的话”，一切都会好的。

普里戈任在叛乱之前的牢骚没有引起内部人士的警觉。甚至直到6月23日，当普里戈任已经发动叛乱时，许多与克宫关系密切的消息来源仍然觉得没有发生什么重大问题，他们认为普里戈任仍有助于实现某些政治目标。此外，许多官员相信克宫正在监督着普里戈任，瓦格纳不会挑战国家机器。

这些事件敲响了警钟：总统对普里戈任存在误判。这场叛乱在很大程度上是高层不作为的结果，对普里戈任与绍伊古和格拉西莫夫之间的矛盾视而不见。这次叛乱揭示出了高层的失误。毕竟瓦格纳之所以发展成一个拥有数万名士兵的军事组织，完全归功于数十亿美元的国家资金支持、获取国家资源的途径以及与高级官员的联系，这些官员曾为这个雇佣军组织的活动背书。

叛乱发生后，克宫要展现出沉着冷静的控制能力变得更加困难。在叛乱发生一周后，普京在达吉斯坦有过一次公开露面，他的行为，包括拥抱人群中的普通民众，让克宫内的许多人感到惊讶。这被视为他在情感上寻求认可的自发性行动。在摄像机面前，他抱着婴儿，与在场人士握手，并与爱慕他的公众合影。这一场景令人瞩目，因为自从新冠疫情开始以来，普京很少与民众有这样的互动。

克宫对军事冲突处理不当，再加上随后普里戈任叛乱，使政府显得不负责任，国家显得脆弱。无人机袭击也引发了人们的困惑，即为什么俄罗斯的防御系统不能阻止它们，这在普通俄罗斯人中间以及那些支持乌克兰战争的鹰派中，强化了国家脆弱的印象：国家无法确保首都的安全（更别提整个国家了），当局未能阻止敌人向俄罗斯的渗透。

一些腐败现象

许多观察家习惯将俄现政权视为社会契约的产物，即确保稳定的前提下，民众赋予克宫相当大的自由权。然而，自克里米亚入俄以来，稳定的价值观逐渐被更深层次的地缘政治安全需求所取代，同时民族主义情绪高涨。在发起特别军事行动后，俄罗斯更加渴望地缘政治安全。许多俄罗斯人相信西方威胁到了他们国家的存在，因此人们授权普京处理与西方的关系，即使可能因为严格的制裁和对自由派的镇压导致国内动荡。民意调查显示，自战争开始以来，普京拥护者的比例已从8%增长到19%，现在有68%的俄罗斯人表示希望他连任，战前这一比例只有48%。民众对政府机构的支持度也有很大提高。

然而，在面对内部军事威胁时，普京的被动态度和超然立场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成为政权的一个重大问题。有迹象表明，尽管俄罗斯人对国家机构的支持增加，但他们对当局的态度变得更加矛盾。他们开始怀疑政治阶层是否能够履行其责任。5月底，一架无人机曾袭击莫斯科的著名高档住宅区“卢布廖夫卡”，在那里住着许多富有和有影响力的俄罗斯人。一些社交媒体用户对这次袭击并不完全感到遗憾，并表示富人和权势者得到了他们应得的报应。卢布廖夫卡长期以来一直是富裕、寄生的精英阶层的象征，这个精英阶层既与叶利钦时代有关，也与当前政权有关。许多亲克宫的博主和普通俄罗斯人希望这次袭击能成为对这个精英阶层的警示，促使他们更积极地参与挽救局势，更坚决地回应对俄罗斯领土的袭击。

反精英情绪也推动了普里戈任的崛起。随着他的部队在乌克兰的行动，他逐渐获得了知名度，受到老百姓的欢迎。根据列瓦达中心的数据，俄罗斯人认为瓦格纳战士在5月份夺取巴赫穆特是当月最重要的事件。另一家民意调查机构发现，瓦格纳在巴赫穆特的胜利首次使普里戈任进入了俄罗斯排名前五位最受信任的政治人物之列，仅次于普京、外交部长拉夫罗夫、绍伊古和总理米舒斯京。他的崛起势不可挡，在年初，他在受信任的俄罗斯政治人物中排名仅占第158位。

普里戈任向国防部叫板，使公众认为他是反腐斗士，是一个敢于挑战精英阶层的人。对权力机关的不满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普里戈任轻松控制这座城市的原因。

许多西方观察家认为，这些军事困境将使精英阶层和社会大众更加渴望实现和平。然而，现实要悲观得多：困境只会使俄罗斯更加坚决和残酷地进行斗争。普里戈任叛乱并不是对军事行动的拒绝，而是出于对军事行动效率低下的不满。对无人机袭击和准军事组织进入别尔哥罗德地区的反应是有启示意义的。根据列瓦达民意调查，这些事件只是加剧了俄罗斯人对战争的支持，人们对普通乌克兰人变得更加敌对，并对特别军事行动的后果感到焦虑。根据列瓦达的民意调查，俄罗斯人在最近几个月开始得出结论，这场战争将会漫长而持久。5月份，45%的受访者表示他们认为这场战争将持续超过一年，这是自冲突开始以来的最高百分比（2022年五月份为21%）。他们正在适应这个现实，并为艰难的时期作好准备；他们并不寻求停止战争。

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俄罗斯正在更加坚决地投入战斗，这并不是出于帝国主义野心，而是出于对国家生存的担忧。根据俄罗斯福布斯杂志的一篇评论文章，列瓦达中心主任沃尔科夫解释了最近的民意调查结果，支持“坚决回应”敌人的派别正在获得新的支持者。普里戈任叛乱发生后，许多俄罗斯人希望看到国家更加勇敢、果断、一致和坚定。这得到了最新的列瓦达民意调查的支持，6月底进行的调查显示，人们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叛乱导致了对绍伊古的信心稍微下降，对普里戈任的信心显著下降。换句话说，这位雇佣军指挥官的叛乱并没有激发俄罗斯人对一个陷入困境的国家产生反感，而是因为可能导致不稳定和混乱的前景而使他们感到恐惧。

强硬路线

这种局势完全符合俄罗斯强硬派的意图，这个阵营由安全机构、强硬的保守派、倾向战争手段的军事记者和极端反西方的电视评论员组成。他们主张加紧控制，追捕叛徒，并使国家处于战争状态，以积累赢得战争所需的所有资源。当前的政治和社会条件几乎没有其他选择，政权只能变得更不宽容，更不用说公开反对这场战争了。

自军事行动开始以来，当局通过打压反战力量和制定一系列事实上禁止反战和反政权活动的法案，边缘化了反战势力，并且为更积极、更强硬、更大胆的鹰派在政治和国家对话中博得了更大的发展空间。一批更年轻、更大胆的鹰派可能会取代更传统的老一代保守派意识形态人物，如调查委员会主席巴斯特里金、对外情报局局长纳雷什金、俄罗斯安全会议秘书帕特鲁舍夫等人，还包括安全会议副主席梅德韦杰夫，以及国家杜马主席沃洛金。这些意识形态人物有助于培育和推广“普京主义”，即总统的民族主义、反西方、反自由思想，强调家庭、子女、精神纽带的重要性，以及国家利益高于私人权利的首要性。

更糟糕的是，老一代领导人现在对战时现状几乎无话可说。冲突的走向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西方向基辅提供了巨额军事援助，没有任何体面的退出战略，乌克兰的前景黯淡。梅德韦杰夫、帕特鲁舍夫等领导人长期以来一直推动普京政权的对抗性、反西方政策和言论，如今在许多沙文主义鹰派看来，他们已经远离了现实，无论是从战争的细枝末节，还是从智力层面来说，都与战争有很大的距离，尽管他们仍然是与总统关系密切的高调人物。

随着他们影响力的减弱，一代新的鹰派正在崛起。其中一些新的鹰派是昨天的年轻技术官僚，比如总统办公厅副主任基里延科、副总理胡斯努林，等等。对许多俄罗斯人来说，他们已成了关键信息来源。相比之下，像帕特鲁舍夫这样的官员则对“盎格鲁-撒克逊”阴谋等话题喋喋不休，并发表荒谬的理论。

然而，一些高级官员已经从强硬表态中获益，尤其是国防部长绍伊古和国民卫队领导人佐洛托夫。他们可能成为普里戈任叛乱被压制的主要受益者。与那些只会坐在办公桌上的意识形态人物不同，这些领导人可以直接获得行政资源和力量，改变现实，展示真正的权力。简而言之，梅德韦杰夫可以在社交媒体应用Telegram上写另一篇愤怒的言论，帕特鲁舍夫可以进行第一百次的采访，愤怒地谈论邪恶的美国人，但绍伊古和佐洛托夫可以动用真正的武力来应对挑战，并向普京展示他们的不可或缺。

偏离剧本

俄罗斯政治精英与普京的关系正在发生变化，政权内部的斗争将会加剧。普通俄罗斯人仍然支持普京，但他们变得愈发沮丧，逐渐表现出对精英阶层的不耐烦，并由于当局的笨拙行动（和无为）而感到越来越脆弱。普京可能拥有很高的支持率，但这将掩盖日益增长的不确定性和社会的焦虑及不满。在可预见的未来，克宫可能将同时与不同的内部力量进行斗争。如果之前国内事务对军事议程来说是次要的，那么情况可能发生逆转。战争可能会成为更紧迫的国内挑战的背景。这些变化将使俄罗斯的地缘政治行动变得不那么可预测，甚至是矛盾的，但是战争将迫使俄罗斯在一个极度不确定的世界中寻求确定性。

原文题目：Putin’s Age of Chaos: The Dangers of Russian Disorder
原文出处：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russian-federation/vladimir-putin-age-chaos
编译：窦懋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