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之愈益,逻辑实证的黄昏?

来源:科学手记时间:2023-01-02

过去几年全球面对了一场疫情,目前这个疫疾虽说在快速消退,但是对于造成疫疾病毒危害性潜在威胁的大小、疫苗施用与治疗措施的功效评价、罹病患者是否造成长期后遗影响,以及面对未来疫疾应该实行的措施,由社会坊间一般人的行止来看,明显存有相当不同的认定,但是毫无疑问的是,这一场「三年大疫」的影响,不再仅只局限在医疗方面,在更广泛的社会文化层面,同样也带来深远的冲击。

回顾这场疫疾,由起始对病毒的认知,到后续检疫、阻绝、防控与治疗措施,无一不是近代科学思维下近代医疗的产物,也就是说,近代科学的思维决定我们对这场疫疾的认知定性,也决定着我们实行的应对措施。近代科学之所以成为当今人类面对自然宇宙的主流知识体系,是近数百年历史发展的结果,有许多复杂影响的因素,绝不是所谓「科学的客观理性」一句话可以道尽。

由近代科学进展的历史来看,让近代科学走出过往人类的自然宇宙思维,坐实其成为人类主流思维的关键因素,可归之于「实证」与「化约」二端;「实证」是欧西传承「主客分离,二元对立」思维的产物,是驭万物之理于人控范畴的所谓「科学客观理性」价值追求下的产物,「化约」则主导着「实证」探索的方向,由宏观现象向着更小尺度结构的持续深入。

由近代科学进展史看,「实证」的操控作为与「化约」方向主导,有如推动近代科学快速进展的两条腿,化约不只引导整个探索思维的大方向,也简化实证操控的因果关联,因此实证就更容易建立起可以控制也可以重复的所谓「实证性」,这又回头给化约方向的尝试带来信心,两者互为表里,鱼水相依。

但「实证」与「化约」主导的近代科学进展,并非一帆风顺,其中问题的根本症结,在于「主客分离,二元对立」由思维到实作的困境,尤其是当「化约」尺度愈来愈小,「主客的二元性」便愈益的难以分立辨明,此由上世纪以降量子现象的认知「或然率」本质,到之后蔚然而起,对于生命现象「化约结构」探究,不但对于「实证」操控效能带来挑战,也引起对科学哲思终极价值的质疑,此些论述甚多,不能尽述。

三年以前,在国际科学界有代表地位的《自然》杂志,回顾其一八六九年发行后一百五十年的科学影响与变局,前《自然》杂志总编辑博尔(Philip Ball)写的一篇文章〈科学必须与时俱进〉,识见深远,这样的文章是一般浸润在科学研究中的科学家写不出来的。

在科学文化方面视野宽广,孜孜于文章撰述和书籍出版的博尔在文章中说,「今日科学面对的最大问题,是由麦克斯威时代以降一百五十年来方法论、运作与特质皆一成未变的科学,是否能符合解决当前面对挑战的目标。」文章清楚显现他意识到科学面对的欧洲世纪文化局限。

博尔提出过去向着极小与极大两个尺度的主流探究,譬如粒子物理和宇宙结构,虽说看似有些成就,但是在探究中间尺度,也就是与人类经验密切相关的复杂问题,却出现很大问题,博尔由多重宇宙到暗物质,由生命基因化约到人类认知与演化的自我定位,由其中显现出的科学思维困境,质疑当前科学研究体制的评核、制度、甄选资助机制,是否能够达到择优拔卓的目标。他质疑近代科学遭遇的困境,源于制度的不完美,因为用的还是十九世纪以降单一的「主客分离,二元对立」思维,以及出于此思维的模式发展、模拟运用、优先选择和成效认定,博尔认为,当前科学无法回答的许多大哉之问,应该以更好的提问方式来思考。

如果对于近年科学进展有所了解,就会知道博尔为何会有如此的看法,因为无论是探究极小的粒子物理,或是极大尺度的宇宙结构猜想的一些所谓进展,其实并没有解答真正关键的根本问题,而更显著的问题是生医科学研究,出现诸多实验的无法再次复制,顶尖科学期刊《自然》二〇一七年刊出一篇讨论此种问题的专文,用的标题是「形上科学:实验重复的忧郁」,可说十分准确传神。

近时当红生命科学领域生理医学的前临床研究,一再出现实验重复性问题,显现的正是近代科学实证作为,面对高度复杂生命现象,难以克服控制条件(几乎是先天性的)困境,由于此些研究关乎医疗方法与药物效用,牵涉庞大经济利益与法律争议,影响甚为深远,在过去三年的疫情之中,这些问题也清楚展现出来。

近日香港中文大学金观涛发表〈论当今社会思想危机的根源〉文章,他就社会文化思想方面而论,提出此次疫情显现出事实本身公正性瓦解的深层次危机,认为其中关键,正是科学发展丧失宏观哲学理解,沦为纯粹逻辑数学推理或是盲目技术更新的走向,科学领域中数学真实与经验对象真实的混淆,不但在科学本身发展中带来虚妄的结果,在人类刚经历过的这一场疫情中,也加深了社会对于真实认知的分歧,在一个繁华物质文明的表象之下,今日人类的心灵显现出的却是从未有过的脆弱、恐惧死亡、懦弱和怯于反抗。

大历史学家黄仁宇说的好,「在比较开发的国家,科技的好处基本回馈到经济,两者的进步一旦变成强制性,可能离人性愈来愈远。」大物理学家杨振宁也说,「由于人类面临大量的问题,二十一世纪物理学可能被各种应用问题主导,那虽然非常重要,但是与二十世纪物理的主旋律比较,都缺乏诗意和哲学的质量。」

一百年前由数学推理而来的逻辑实证科学信念,面临着出于其本身思维的困境,近代科学「主客分离,二元对立」思维以及「实证」与「化约」作为的前景如何?且待观之。

 

作者:江才健,台湾著名资深科学文化工作者,曾为《中国时报》科学主笔,《知识通讯评论》发行人兼总编辑,现为台湾大学新闻研究所兼任副教授。
来源:《科学手记》202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