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杨振宁的小院子

来源:科学手记时间:2022-09-01


照片由作者提供

一九八五年我在纽约大学石溪分校头一次见到杨振宁,三十七年来我们见过无数次面。今年五月,我受邀到南京出席吴健雄一百一十岁诞辰纪念会,东南大学希望我请杨振宁发一个他谈吴健雄的视频,联络后,他送来一篇两百多字短文,要我替他宣读。近年因为他年事已高,我并不常给他电邮,他的回信也多是简短几字英文,此行我在厦门隔离酒店,曾给他一封电邮,提到我初到了他童年待过的厦门,提到他写的《父亲与我》文章,看到他在文章结尾,说起参加香港回归,有「国耻尽雪欢庆日,家祭勿忘告乃翁」的感慨,说想起当年香港回归种种,感触深刻,也说会到北京去探望他。令我意外的,这回他特别给我回了较长的一信,「I wish I could also be in 厦门和南京」(我希望也可以到厦门和南京)。

七月初我到了北京,听说他在医院,也不允许探视,想起三年前在北京同他见面的情形。那回他精神很好,因为翁帆姊姊和女儿在北京家中,只有我们俩到清华园招待甲所餐厅的小包间吃饭,他的谈兴甚高,一个多小时吃饭说话,毫无倦容,饭后自己走到柜台付账。在甲所门口,他看到来会我的清华大学刘钝教授,便拉着这位老朋友一起照相。之后我和刘钝扶他走上汽车,他居然对我说,「江才健,你不要扶着我的手,要让我扶着你,你看那老佛爷就是如此。」我和刘钝就像扶老佛爷般地把他送上了汽车。

这回说了要来看望他,起初他在医院,知道他回家后同他联络,他立即说了个时间。坦白说,七月二十四日见他以前,我是有点担心的,一百岁的年纪,还在医院住了好一段时间,还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那天走入杨振宁住家小楼的客厅,他靠墙坐在一张椅子里,露出开心的笑容向我挥手,精神挺好,看着真让人开心。刚坐下来翁帆问我喝茶吗?我说热水,坐在椅子里的杨先生居然说,要不要可乐,我吓了一跳,问了翁帆,杨先生喝可乐?翁帆有点腼腆,笑着说,偶尔会喝半杯。哈,这倒真是让人放心。

多年来同杨振宁见面谈话,他常常的说话模式总是「江才健,你知不知道某人某事如何如何」开始,他提到的人事虽然有科学学术中事,也有其他文化艺术社会甚至是政治的事,显现出他兴趣广泛,关照面大,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记忆力真好,许多事他都是巨细靡遗,记忆完整清晰。这回也不例外,同样由他牵头的提出一些人与事,有些是我也熟悉的,有些我只有耳闻,这回谈话,一下子谈了三小时,后来有朋友问,我是否与他谈学论识,讲一些科学问题、他的物理学术,我无从置喙,其实多是闲话家常,甚有一些小的八卦。

这就是杨振宁看似严肃面容下,真实随兴的个性,尤其是对于如我这样的熟近友人,总是兴之所至,无话不谈。这回去他在清华校园中的小楼,是二十年前他决定回去时,清华大学特别在校园中盖的「大师邸」,一共盖了三栋,除了他之外,另外一栋是为世界力学权威林家翘,还有一栋是后来由杨振宁请回清华,在国际计算机领域的翘楚姚期智居住,二〇一三年林家翘过世之后,空置了一段时间,最近由哈佛大学回清华的数学家丘成桐居住。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这三栋上下两层,还有个小院子的小楼,比起当时清华校园的一般教师宿舍,当然算是不错的,但是以目前北京一般的标准,已不算什么特别了。杨振宁住家没有大客厅,由车库边门走入,过一个小走道,右手就是一个长条形的起居和客厅,也许五米宽,大约有十余米长,客厅沙发与小几都很普通,像杨振宁一样的不讲究。客厅中段是五扇落地玻璃门,玻璃门外是一个小院子。二十年前一次杨先生曾经带我入内看了一下,那时他还没回来长住,因为太太杜致礼在美生病治疗,当时觉得小院子中花木昏杂,墙边的一排竹子也没精打采。

这回我坐在杨先生的左手边,面对长条客厅尾端的方向,他面对着的,就是玻璃门外的小院子。这回仔细看这个小院子,花木清朗,错落有致,显出一种从容的逸趣。当年杨先生初回清华,面对园中竹子,有要效法王阳明穷格竹子道理之言,也引起过一些议论,现在竹子依然倚墙而生,只不知他的格竹之理,有何新悟。

那天我们谈了许多人与事,人有文学家、艺术家、老朋友、新友人,事则涉学术、历史、人生、婚姻等,虽不是上下五千年,总还是红尘多少事。谈话中杨先生说「人生是很奇妙的」,这句话出自如此慧性过人的百岁智者,自是意义不同。

我们谈的兴致很高,翁帆来来去去,偶尔坐下来,插上一两句话,看她神清气爽的模样,早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学生,眼神谈话中显出的成熟自在,确实不凡。

这就是那一个仲夏午后同杨先生的会面。于我而言,他不只是一个老朋友,更是科学与历史上一个难得的传奇。偶得此缘,确属幸遇。
 

作者:江才健,台湾著名资深科学文化工作者,曾为《中国时报》科学主笔,《知识通讯评论》发行人兼总编辑,现为台湾大学新闻研究所兼任副教授。
来源:《科学手记》202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