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传记作为人类历史的一种内涵,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历史就是记叙人的事,历史所本的有官方正式纪录,也有民俗叙事谈说,其中自有对人作记叙的传记。我们历史上传记起源甚早,司马迁《史记》中就有《列传》,其他文明也有人物传记,近世以来由于科学的影响益彰,创造科学的科学家的传记也就蔚然兴起,著作不少,也引起社会相当普遍的兴趣。
我因为从事科学新闻工作,因缘际会地写了两本科学家的传记,对于这件事有些经验,也有一些反思。我是一九八九年到纽约一年,正式开始进行《吴健雄传》的访谈和资料研究搜集工作,那时我认识吴健雄超过六年,做科学新闻工作也超过了十年。
虽说对于吴健雄和物理都有一些认识,《吴健雄传》的写作比起原先所想的,还是困难许多,其中原因甚多,简单说就是数据搜集的范围以及数据采用的选择,都有客观能力与主观价值决断的局限,不可能尽如人意,当然也与我初做此事经验不足有关。整个计划除了在纽约一年的密集访谈和资料研究搜集,后续还有些访谈以及其他源数据的搜集,回到台北因还有新闻工作,因此写了七年才完成。
虽说《吴健雄传》确实是言必有征的一本传记,杨振宁的推荐也说「为此类传记书开一新纪元」,严格讲不能算是一本最理想的传记,我自己的检讨,就是经验不够,对于传主的挑战和穿透性还有些不足,这当然就牵涉到对于传记的价值定位问题。
《吴健雄传》可说是个有点「初生之犊不怕虎」的计划,尝过虎威的小犊总是学了教训,对之颇有惧畏,没想到两年后,我居然再开始了一个新的传记写作计划,这其中有许多道理,不是此文的重点,不在此说。新的《杨振宁传》写作计划是一九九八年开始,也有一年在美国就近与传主与相关人士访谈,及一些资料研究和搜集,回台湾后再经过三年的写作,于二〇〇二年出书。《杨振宁传》写得稍快有几个道理,较有经验是其一,另外写作的后两年时间,没有工作的全时写作也是因素。
《杨振宁传》可以说是一本比较成功的传记,得到较多肯定,自己也比较满意,除了杨振宁的科学成就与社会影响层面比较深广,另外面对传主的诘直挑战、资料的认知穿透,因为有前一本传记写作的经验,能够做得更加深入,传记的整体价值与可看性,也就更高。
由于写了两本传记,也得到一些肯定,有时会被问起对于写传记的建议,在学校上课或公开报告中也说过,我的第一个建议是不要写。为什么不要写呢?
因为仔细想想,就算是面对一个普通或熟识的人,要写一本传记来评断他们,恐怕都不免有分寸取舍的困难,更不要说要写出的,是两位世界公认的顶尖物理学家,如何恰如其分描绘和论断他们的科学成就与人生评价,自然是相当困难的挑战。
有时候一些人会说,因为我的传记是得到吴健雄和杨振宁两位传主授权的,因此特别有价值。这个说法其实并不对,因为在传记写作的方式分类中,所谓授权传记,是传主主动找寻作者来进行写作,这种传记的内容通常是操之于传主,作者只能依据传主提供或者认可的数据,来进行写作,当然难免有失之偏隅的问题。
另外一类传记是非授权的传记,这类传记的写作,是由写作者主动起意开始进行,有一些传主因为担心自己的争议性过高,不会同意,这时候写作者还是可以依据自行取得的数据,以及对于与传主相关人士的访谈来完成。非授权传记中还有一种,是由传记作者主动提议,得到传主同意下开始进行的,我的两本传记都是以这种模式进行的,我认为,这应该是传记写作最理想的一种方式。
由于这种传记写作是由写作者起意,主动权操之于写作者,有时难免与传主意见不合,在我写作两本传记的过程中,也都有过与传主意见出入的紧张时刻,但是两位传主后来大体都尊重了我的写作主导权,让这两本传记更具有客观评价传记主人翁的历史价值。
举例来说,在《杨振宁传》中有一章叫〈分合李政道〉,是谈论杨振宁同李李政道如何由初识而交稔的密切合作,到后来因嫌隙争吵交恶的过程,这可以说是讨论两人关系最全面深入,也最接近真实的一个历史纪录,原因不只因为在写传记开始前,杨振宁与我已经有了共识,应该把他和李政道的关系,留下一个清楚的纪录,因此不但有杨振宁坦率的访谈,他也提供了一些过去未曾公开的数据与信件,李政道虽说没有响应我进行访谈的提议,但他公开发表过谈论两人关系的文章,都收录在这一章之中,其中还有与他们两人熟识的朋友和物理学家的看法。
为什么要写两人的分合关系呢?因为他们的合作与分手,不单影响了两人在物理科学上的工作与贡献,是有历史意义的,两人争吵的事实,也可让一般人认识到,就算在科学上有重大贡献的科学家,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平凡人,可以破除一般对科学家过于神话的认知。杨振宁也说过,如果看十九世纪的牛顿传记,总是把牛顿写得像神一般,其实牛顿虽说在科学上有大贡献,做人的许多问题现在已众所周知了,就是二十世纪最被神化的爱因斯坦,也不是一般认为那么完美的一个人。
英国一位作家基廷斯(Robert Gittings)写过一本书《传记的本质》,认为传记作家与传主是等量齐观的。我想他说的很对,写传记的作者和传主一定要平起平坐,才能执笔公允,孟子说的,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司马迁作《史记》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正是此意。
作者:江才健,台湾著名资深科学文化工作者,曾为《中国时报》科学主笔,《知识通讯评论》发行人兼总编辑,现为台湾大学新闻研究所兼任副教授。
来源:《科学手记》202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