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是如何炼成的

来源:科学手记时间:2021-08-04

当下人们谈起科学,总有一种规制严整的印象,其实体制化的科学,年代并不算长久,在近代科学三百多年的历史当中,恐怕最多只一百多年,到了十八世纪下半叶,如果看看公认为近代化学奠基者拉瓦锡当时的实验室,其实无异一个厨房灶台模样。拉瓦锡也算不上是个全职科学家,他还得靠其他的营生来支应研究,在罗兰夫人口中所说,“自由!自由!多少人假汝之名而行恶”的法国大革命后暴乱时期,拉瓦锡的被送上断头台,不是因于他的科学研究,而是他的营生侵害到另一政团利益所致。

一点不错,其实科学发展的历史从来没有脱离利益的纠葛,科学被描绘成一种超凡出尘的面貌,其来有自。我们现在习焉如常的,以政府公共财政支持的体制化科学,可说始自上世纪二战结束之后的美国,最近因为美国政府着力于科技竞争的投资,这段历史又再受到了关注。

二战期间担任美国科学研究发展局长的电机工程专家布许(Vannevar Bush),得到美国总统罗斯福授权,撰写了一份报告《科学——无穷尽的疆界》,这份在战后发表的著名报告,开启了世界各国政府支持科学研究的先河,迄今逾七十年。布许报告中强调的是科学研究的纯粹性,主张政府应该支持科学着重研究科学基本问题,不为满足社会需求。

虽然布许的提议后来得到社会与政治的支持,在美国成立了近代最早政府支持科学研究的“国家科学基金会”,但是过程也非水到渠成。因为当时另有一位石油巨擘后裔的参议员季哥罗(H.M.Kilgore),认为科学研究应该以解决社会需要为主要目标,布许想法的最后胜出有许多道理,政治妥协的成功策略也是重要因素。

其实科学家的希望得到政府更多支持,自有道理,他们也常宣称,许多追求知识好奇的纯粹研究,其实可以带来实际的应用效果,但是这种说法听在一般人耳中,却难免有些奇怪。因此布许不用纯粹之名,改说支持的是基础研究,有了基础在先,进一步的产生应用效果,就显得顺理成章,另外他也倡议研究信息的公开交流,以得研究成果快速交流之利,这种看似美好的科学研究无私共享倡议,背后其实与二战期间军事研究讲求机密,造成美国海空军相互倾轧的经验有关。

二战以后,各国的大力支持科学,固有追求知识好奇心的纯粹动机,但是各国以纳税所得支持科学,也不脱有利可图的用心。前些时美国参院通过的“美国创新与竞争法案”,最早名称的“无穷疆界法案”看似出于布许报告的理想,但实际显然更遵循着季哥罗的想法,着眼的是社会实际所需,法案列出诸如人工智能、生物科技、先进材料等十大关键科技,目的就是强化美国在世界经济中的竞争优势与领导地位。

推动这项法案的美国政界人士,特别提出的一个成功例子,就是冷战期间美国成立的“国防先进研究计划局”(DARPA),这个研究计划单位专门支持一些构想超前,也可能带来重大实质利益的研究项目,最近他们最喜欢宣扬的,就是二〇一三年DARPA用两千五百万美元参与投资的一家生技制药公司莫德纳,现在已经是生产出上亿新冠疫苗的成功企业,所谓带来社会实际所需的利益着眼,不言可喻。

多年来,对于大量投资科研计划的是否就能带来更好成果,一直有着争论。如果以物理科学的历史来看,二战之前近代物理最辉煌成就的量子力学,却是出于一个没有政府大力支持科学的时代,当时只有少数最顶尖的物理学家,能得到十分有限的支持经费,多还是来自于民间基金会。

一位俄国物理学家写了一本专书《量子世代》,其中一个故事很能真实反映当时的景况。在量子力学发展中有很重要贡献的德国物理学家波恩(Max Born),一次写信给他熟识的大物理学家爱因斯坦,希望爱因斯坦能运用他的影响力,帮助一位波恩认为很优秀的俄国物理学家,得到经费支持。

爱因斯坦回信给波恩说,“如果我有一次闪失,推荐了一个二流的物理学家,我就会丧失所有的影响力,也就再也无法帮助任何人了”。“我很痛苦的意识到自己像是一个马贩子,夸赞我的牲口,说牠们的牙口与脚力多么的好”。当然,那种资源稀缺、经费有限的景况,二战后在举世一致开始大力支持科学研究的政策,便一去不复返了。半个多世纪以来,支持经费增加水涨船高,投身研究的人数暴量巨增,产出的结果也成篇累牍,但距离爱因斯坦的标准,显然是日益遥远了。

上世纪科学研究受到政府大力支持,造成的科学体制化,配合的历史背景是冷战国家军经力量的需要,科学研究与国家安全相关带来的利益纠葛,美国前总统艾森豪威尔威尔早有“军工学研复合体”的警示,上世纪九〇年代,我认识的美国众议院科学委员会主席布朗曾说,“今天面对的挑战,不是增加研究经费,而是改善社会。”“我们能不能创造教育和经济机会?能不能提供学术讨论空间?能不能在一个公平、人道的社会中,给予人们发挥潜力的自由?如果上游条件都能做到,科学研究才会大放光芒。”大历史学家黄仁宇说的很好,“在比较开发的国家,科技的好处基本回归到经济,两者的进步一旦变成强制性的地步,可能离人性越来越远。”最近中美两国竞争引来冷战再起的说法,科学利益的取向,自是日益炽烈。

科学与技术发展的着眼,从来都有追求实时效益的本质,近世受到满足无所节制人性需求政经历史大势的推波,一个交织着纯粹理念和利益争逐的科学,就如此的炼成了。

 

作者:江才健,台湾著名资深科学文化工作者,曾为《中国时报》科学主笔,《知识通讯评论》发行人兼总编辑,现为台湾大学新闻研究所兼任副教授。
来源:《科学手记》202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