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瞬后,此端评说另眼看

——评介2011加拿大芒克关于中国的辩论会

来源: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时间:2021-04-25

整整十年前,在加拿大有一场吸引世人眼球的辩论会,参加的辩手是赫赫有名的基辛格等四人,辩题是“21世纪会属于中国吗?”,辩题+辩手的热度都会“烫手”。

那时,世界关于中国看法的混杂程度,在网上流传的这样一个段子便是很好的注解:“谁也说不清中国,谁也看不透中国,但谁都在解读中国,谁都在预测中国。”

于是世人对这个辩论会给予很大的期望。加拿大请来了四位非同寻常的人物,就上述辩题进行辩论。反方是基辛格,是不是有点奇怪的感觉?要知道,这可是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辩论会,而且坚持要选取反方立场。反方另一位是美国颇具影响的媒体人法里德·扎卡利亚(Fareed Zakaria)。正方是带有美国和英国双重背景的历史学家兼经济史学家尼亚尔·费格森(Niall Ferguson),以及清华大学的李稻葵。

事后,辩论会主办方推出了《Does the 21st Century Belong to China(21世纪会属于中国吗)?》这本书。最近,笔者认真地阅读了它,以求弥补当时只略知皮毛的遗憾。我读完这本书之后的第一印象,就“角色”的正反表现而言,扎卡利亚、费格森和李稻葵这三人都是货真价实的,而基辛格却多少带有点“伪”的色彩。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在当下,中美之间的紧张关系,构成了世界“大乱局”背景的主色调。因此,回过头去品味十年前那场辩论会,便会有上面那句中国古诗的感觉。“无可奈何”,说的是潮流、或者变化的规律,不但不以人们的意愿而转移,而且似乎日发显著。“似曾相识”,则说的是历史延续带来的“相似性”。这一点同样值得人们加以深思和鉴别,更不用说,它和“无可奈何”一样在日益强化,令人警醒。

辩论会有一个挺有趣的细节,主持人说,辩论会开始时,听众(估计是线上和线下)关于辩题的投票结果是,正方为39%,反方为40%,也就是说,站在正反两方的听众人数,几乎不分上下。遗憾的是,笔者没能在书中,找到辩论之后的相关数字。至于其个中原因,人们只能猜想,因为按照芒克辩论会的惯例,是要划分出输赢结果的。

辩手在首次发言时,每人有六分钟时间陈述自己的观点。发言的顺序,先从正方开始,然后是反方,交替出场。本文从中摘取每位辩手的主要观点,并进行归纳,并采用“画外音”的方式给出笔者的简要评述。

 

第一部分 辩手陈词

 

费格森的主要论点:

“在过去的20个世纪中,共有18个世纪,中国在某种程度上曾是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只有19和20世纪是例外。”

画外音:他是用历史“大数定律”说事。

 从人口和地域来看,“中国与其说是一个国家,不如说是一个大陆。”

画外音:对于世界的影响而言,没有足够的体量,就难有言说。

 经济发展持续高速,“三十年来,中国经济增长了近十倍。”

画外音:他同时认为“经济挑战”必然带来“政治挑战”。此时,他巧妙地引用了基辛格的论断:“美国公开把亚洲组织起来遏制中国,或者建立民主国家集团发动意识形态进攻,这些举动均不可能成功。”

这是基辛格在影响很大的《论中国(On China)》那本书中的一段话,可见,费格森为辩论下足了功夫。对此,他还颇带鼓动力地说,听众应当支持基辛格的观点,而不是选边站到他那一边。

“中国在创新和教育方面正在赶上其他国家。”

画外音:他用案例说事,以上海15岁学生的数学素养最高600分,美国487分,加拿大527分。

关键因素,不在于中国如何如何了,关键因素“最终在于西方的衰落”“一个超重、过度杠杆化、过度垄断的美国,更不用说一个功能失调的欧洲,都正在走下坡路。”

画外音:费格森这段话,睿智含金量颇高,体现了历史学家眼光的深刻。他在发言中还做了这样的“移位”推设:如果把这样的辩论会放到100年前,而辩题的主角换成美国,那将会是怎样一种情况?在历史面前,人们的言说都会变得格外渺小。他的发言,体现了历史学家的深邃见识。

费格森写有一本书,书名叫《世界战争与西方衰落》,已有中译本。书中对于西方衰落的分析颇为中肯,而且视角与其他人不同,他是从种族上探索世界战争的缘由及其后果。他在该书页首引用了彭德怀的那句分量很重的论述:“西方列强仅仅通过在沿海安装几门大炮就能征服东方国家的时代业已一去不复返了。”。上个世纪50年代,彭大将军的“横刀立马”改写了历史,创造了历史。这个事件影响了中国,也影响了整个世界。

 

扎卡里亚的主要论点:

他基于经济、政治和地缘关系的分析,认为辩题不可能成立。

虽说中国连续经济增长,但是“没有什么是永远直线上升的”,而且‘’中国的体制存在着巨大的低效率。”“中国每月的外国直接投资相当于印度每年的外国直接投资,但中国的增长速度仍然只比印度快两个百分点。”虽说那里有“大量的机场,八车道高速公路,…如果你看看从中获得的投资回报,这并不令人印象深刻。”

“中国将在未来25年内出现人口崩溃,……在人类历史上,没有哪一次世界上的主导力量在人口统计上也在衰落。”

画外音:扎卡里亚以日本为主要例子(还包括其他亚洲国家),说明中国也难逃同样下场,并断言关于中国的预测“并不完全正确”。其实,从各方面来说,中国和日本的情况怎么能相提并论,这样的立论明显偏颇。

再说辩论会的年代,刚刚是2008年世界性金融危机之后第三年,理应记忆犹新。在这场危机中,美国和中国的不同表现,让世界感到震惊,对中国刮目相看。相当部分睿智学者将这个时段作为美国走向衰败的起点。对此,扎卡里亚却视而不见,一点没有提及。

十年后,新冠肺炎疫情在全世界大爆发,中国在对付突发事件的适应性,及经济上的坚韧性愈发获得明显印证。

值得指出的是,他在把中国与他的母国印度相比时,竟然是仅仅使用外资投入量和GDP增长率说事。一个国家的GDP经济增长率,理应与众多因素相关,并非如他所说的那样简单。

但是,他关于人口问题的陈述,这一点值得国人认真对待。

在政治上,中国“是否有政治能力来行使所需的那种领导权?”而且认为“中国是一个政治体系所统治的国家,并处于危机之中。”

画外音:这一陈述偏离辩论的主题,因为在“21世纪属于中国”与“中国领导世界”之间的距离是相当巨大的。

关于他说的中国“危机论”(和他讲话中闪烁其词的“崩溃论”一样),已经是见怪不怪的陈词滥调了。这些所谓“预测”已经一次一次地被严峻的历史事实碾压得粉碎。十年后的中国,尽管面对西方的更加严厉的打压和攻击,中国人的自信程度,反而达到前所没有的广度和高度。对一个国家而言,没有比这更宝贵和更重要了。
 
扎卡里亚继续说道,“中国还没有解决一个基本问题,即当它创造一个中产阶级时,它将做什么,以及政府将如何回应这些人的愿望。当台湾经历类似的过程时,就出现了向民主过渡的转向。”

画外音:在扎卡里亚这段话里,有着一个潜台词,即中国如果不能实施所谓的“民主转型”,就无法谈得上“21世纪属于中国”。谈到“民主转型”,这位人士也太健忘啦,费格森在前面刚刚引用了基辛格的论断,说这是不可能成功的。

在地缘政治上,“中国不是在真空中崛起。”,“随着中国的崛起,印度、日本、印度尼西亚、越南和韩国都将做出积极的回应。”

画外音:扎卡里亚的陈述,仅仅说及竞争的状态。对此,影响很大的那本《人类简史》就指出,竞争是人类历史上一直存在的残酷事实。那么,在竞争环境中,中国的表现如何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正如费格森陈述中所说,在绝大部分世纪周期中,中国的发展都处在世界的前面,远远不止是处在亚洲的前面。

在最近十年,面对严峻的情势,中国的发展势头也不落伍丝毫。

当今之域中,当是竞争与合作同在的天下,中国与世界共赢的天下。 

 

李稻葵的主要论点

他用了不短的篇幅简要讲述了中国与西方关系的历史,从饱受耻辱到艰难建国,再到改革开放。最后落在这样的结论上:这是他陈述的“第一个信息——具有持续发展的能量。眼下,能量还在,在油箱里。”

画外音:注意,李稻葵是 在给西方听众讲解中国近代历史课了,这太必要了。因为有多少西方人士,能够体验到“耻辱”这两个字在中国人的心里的沉重份量!不仅如此,基辛格也应包括在内。我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平行地同时阅读基辛格的那两本书,《论中国和世界秩序》,后者是中文译本。在他的书中,对中国近代饱受侵略的耻辱历史,基辛格也是颇有保留的。

李稻葵的这一段话是回应扎卡里亚,因此,明确指出中国的发展并非属于短时间周期的事件,其持续发展的能量仍然存在,在那硕大的油箱。

中国这个快车“要开车去哪里?目的地是哪里?目的是民族复兴。……其目的地是一个和平、自信、开明的文明的复兴。”

画外音:关于中国民族复兴的本质,李稻葵强调说,这“不是对西方的报复,也不是效仿美国的要成为世界绝对统治地位的国家。”

关于中国的影响力,他认为这“将是多维的”:第一是“给世界不发达国家带来希望”;第二是中国的崛起为世界“提供了一个社会和经济制度的替代模式”;第三是在国际关系上“积极的国际影响”。

画外音:李稻葵强调说这三点看法不强加于人,听众自己去做出结论。这种宽容大度,体现了中华民族的宽阔胸怀,不强加于人,更是一种新型国际关系的实际体现。榜样的力量如风,值得点赞。

 

基辛格的主要论点

“我要说的是,在21世纪,中国将专注于国内的巨大问题,以及眼前的环境。紧接着,他列举了中国面临的一系列重大问题:就业数量巨大,流动人口巨大,发达地区与落后地区差距巨大等。”基于此,于是他认为“我很难想象会出现一个由中国主导的世界。”

画外音:基辛格说的这些,当然是中国很现实的问题,也是很大的挑战。基辛格同时也在提醒我们,首要的问题是解决好自身的发展问题。这一点,与费格森强调的西方没解决好自身的问题,这两个主辩手,其核心观点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这里,笔者想强调的是,在中国发展的进程中,每前进一步,无不都是在“两难困境”中求得突破,获得结果。因此,从根本上来说,中国自身重大问题的解决,同时也强化了中国在世界上的影响。这十年中,中国脱贫进程如此巨大,在世界的影响明显,就是一个有力的明证。

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看,在历史上看,基辛格认为“中国的外交政策可以用蛮族管理来形容。因此,适应这样一个世界本身对中国来说是一个深刻的挑战。”基于这样的分析基辛格甚至发出了这样的警示:“中国主宰世界的任何企图都会引起反作用,这对世界和平将是灾难性的。”

画外音:基辛格在这里所说的“反作用”,其实,在中国远还没有出现所谓“主宰世界”的时候,这些“反作用”就连绵不断扑面而来了,而且在这十年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凶猛程度。因此,他发出的这些警示,带有很准确的预测性,不能不令人佩服。

基辛格在指出“反作用”时,同时带有“给世界和平带来灾难”这样的说辞。必须指出的是,这一说辞的指向是“含混的”,甚至可以说是带有“误导性”的。

“我们面临的挑战之一是适应中国的权利。中国面临的挑战之一是适应一个不再像过去20个世纪的18个世纪那样霸权的世界。”

因此,对双方都有个适应的问题。对西方而言,“能否与中国合作。”对于中国而言,“能否与我们合作创建一个国际架构,并纳入这个架构中”。对此,他说,“根据我的经验,前景并不乐观。”

画外音:基辛格的观点中,包含了双方“相向而行”的理念,这也是中国明确奉行的方针。遗憾的是,甚至在中国领导人频频向对方示好,寻求合作的时候,得到的回应却是“热脸贴在冷屁股上”,甚至是更为严酷的打压,令人大失所望。

正如在后续辩论中,李稻葵所说的那样:“侵略者是谁?谁是挑衅的一方?从来不是中国。”对于这个是非问题,是不能含糊的。

 

第二部分 关于非洲问题

 

在辩论会上,在听众提问环节,有一位名叫丹比萨的听众,提了一个颇具挑衅性的问题:“中国从积累资源的软实力战略转向更积极地依赖硬实力,并因此采取更带军事和殖民式色彩的积累资源战略(尤其是在非洲)的可能性有多大?”对此,让我们看看辩手们的不同回应。

 

首先是费格森的主要观点

“中国正在领导一场全新的发展攻势,这与…西方试图实施的援助计划是在性质上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基于自身利益的发展战略。”

“中国人在投资,他们在努力赚钱。他们让市场推动非洲经济发展,而不是施舍和传播依赖性文化。”

“这最终会导致你所说的那种冲突吗?一种对非洲的争夺,就像19世纪末那样?这是可以想象的,但我目前看不到任何迹象。”

画外音:费格森的观点相当中肯,非常鲜明地指出,中国对非洲的援助,在性质上与西方的援助截然不同。而且他在非洲也并没有看到丹比萨所说的那种想象。

 

李稻葵的主要观点

他在费格森发言后补充了三点:“第一点与意愿相关,中国无意重复前几个世纪的殖民主义。相反,中国一直在努力与非洲国家合作。以大约三年前举行的非洲联盟首脑会议为例。大多数非洲领导人和商人都对中国在那里的投资非常热情。”

第二点与能力有关。考虑中国现实。“我们仍然是一个相当贫困的经济体——人均国内生产总值约为4000美元——因此经济增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的第三点与中国本身相关,“在中国,已经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来推动节约资源的新技术、提高能源效率的新技术以及鼓励节约的新政策。因此,我认为很明显,中国正在努力发展一种新的现代化模式,给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带来希望。”

画外音:笔者有一些朋友,他们正从事着这类艰难的工作。然而,正是由于这一工作的性质与西方大不相同,业已在非洲取得了可喜的成效,而且愈来愈明显。鉴于此,笔者对李稻葵补充的这几点看法,于是多了一些判断的背景知识,感到他说的很中肯,很到位。

 

扎卡里亚要求发言,他说:

“大卫说,中国在非洲的投资非常受欢迎;我认为这样说更准确,中国在非洲的投资很受(非洲)独裁者的欢迎。”

画外音:这又是他的一种偏见!紧接着,费格森立即给予反驳。

 

费格森立即回应

“法里德,与其说我是经济学家,不如说我是历史学家。你这样说,让我感觉到,你是说西方列强从来没有和独裁者做过交易,这只是中国的畸形政策吗?我也去过非洲,我和铜矿带的矿工交谈过,他们在国有采矿系统崩溃时没有工作,现在有工作了,因为中国人重新开放了矿山。他们不仅重新开放了它们,还扩展了这些矿山。”
 

“说中国只和非洲独裁者打交道是不公平的,他们同样与非洲民主国家打交道。”

后来,他们两人甚至唇枪舌剑干起来,费格森直接指出扎卡里亚的论点虚伪,令人讨厌。

画外音:体现了历史学家的风度和做派。

 

基辛格的观点

“中国想要为其工业获取资源是自然的进化。它是否认为,为了获得资源,它还必须在军事上占据主导地位呢。”

“我们必须明白中国会变得更强大,……但在世界范围内维护自己的利益时,中国必须学会自我限制。这两这都必须存在,不能由一个国家独自完成,必须通过合作来完成。”

画外音:基辛格对此问题,并没有明确的表态。但是,却是以提问的方式来评论中国必要的强化军事。这让听众可以感受到这是一种外交词令,隐含着他的不赞同。

而且,他强调中国“必须学会自我限制”,也是“无的放矢”。因为,中国援助非洲,根本就与“自我限制”拉扯不上关系。

 

这场辩论会,业已过去整整十年了。基辛格对改善中美关系是有大功劳的。因此,当中美关系出现微妙的重大转变时,基辛格在上面提及他写的书中,明确提出,给中美关系的恰当标签应是“共同进化”,而不是“伙伴关系”。

对于“共同进化”的确切含义,基辛格也有明确陈述,“这意味着两国都注重国内必须做的事情,在可能的领域开展合作,调整关系,减少冲突。任何一方都不完全赞同对方的目标,也不假定利益完全一致,但双方都努力寻找和发展相互补充的利益。”

正因此,基辛格的这些理念,与中国的基本态度也是相容的,相通的。令人遗憾的是,中美双方的关系看来已经很难再回到从前的那个样子了。基于此,基辛格的这些观点,构成了维系中美关系的“最低纲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真希望基辛格老人家能够多活些年头,继续发挥他的积极影响。

在文章末尾,我最想说的,乃是美国总统罗斯福一九三三年的就职演辞中的一句名言: 我要重申这一坚定信念,正值国步初迈之时,唯一值得忧虑的是众人之忧心忡忡﹙So, first of all, let me assert my firm belief that the only thing we have to fear is fear itself.﹚。

当下,中美两国都不乏许多忧心忡忡的大事,互相携起手来,“共同进化”,于两国有利,与世界有利。


作者颜基义,中国科学院大学教授  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会长

 

英文版2011加拿大芒克辩论会书籍《21世纪会属于中国吗》,请点击链接下载:
《Does the 21st Century Belong to China》.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