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神交手,青萍剑锋落在风险的把握上

——研读《Against The Gods(与众神对着干)》的系统思维感悟

来源: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时间:2021-03-29

彼得·L·伯恩斯坦的《Against The Gods (与众神对着干)》(以下简称《对着干》)一书,丰富的内容,渊博的学识,哲理的洞见,时空的跨度,化成了一个个动听的故事,给人的感悟,非同一般。它是一本大书,人们可以从不同角度加以解读。最多的一种,就是将其视为金融投资领域必读之书,号称在华尔街“人手一本”。

《对着干》这本书问世二十多年后的当下,这个世界变得更加不稳定,我们的风险变得更多,更复杂。它们简直无处不在,有政治上、经济上、军事上的风险;也有从外部渗入、或者在内部萌生的风险;更有像去年新冠肺炎疫情那种爆发式的风险,以及像气候变暖这种渐进式的风险。等等,不一而足。在这样的现实面前,研读这本书,更感到意义非同寻常。

该书在1996年推出后不久,笔者就不惜花“大价钱”从亚马逊网站上买到了原版。从那时起,常常翻书阅读,慢慢思考。思考的视角,多属系统科学和系统思维。本文乃是笔者阅读的某些粗浅感悟。


首先,让我们看看,伯恩斯坦是怎样一个人呢?


彼得·L·伯恩斯坦(Peter L. Bernstein 1919-2009 )

有人说,伯恩斯坦更像是一位出色的老师,他用深入浅出的语言介绍华尔街最为主流和通行的投资理念,教会人们如何“与众神对着干”。

有人说,他是一位在历史中巡航的金融大师,作为桥梁和沟通者,向投资者普及了学院式的金融理论。并警告人们:今天的投资人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历史感”。

有人说,伯恩斯坦喜欢历史,能够把历史中发生的关键事件,安排得妥妥贴贴,从而把读者拉回到更久远的图景里, 透过从源头到现今的趋势,让我们鉴往知来。

有人说,他是一位“幽默风趣的财经达人”,涉及的话题非常广泛,论述的程度却相当深刻。他并不追求面面俱到,没有艰涩的学究气息,确能一语击中要害。

有人说,他是一位非凡人物,不断展现出过人的才智和个性,显得如此与众不同,他才华横溢、风度翩翩,做事极有原则。

有人说,他具有惊人的理解力和高超的分析技巧,为人友善。并时常运用自己鲜明的个人风格来缓和紧张的气氛,以此获得成功。

有人说,他是“最棒的写手”,他在70岁之后,全力投入写作,将他人生的宝贵体验奉献给人们。

因此,若果说华尔街是一座“老君炉”,伯恩斯坦就是在这个熔炉里锤炼出来的金融高手,不仅“火眼金睛”,而且“武艺”高强。

接下来,让我们引述伯恩斯坦几段精彩的论述,并以“画外音”的方式进行评介。为了方便鉴别,更准确地把握愿意,我都附上了英文原文。

 

“风险”此词源于早期意大利的词语risicare,意思是“敢于”。从这个意义上说,风险是一种选择,而不是命运。我们敢于采取的行动取决于我们做出选择的自由程度,这就是风险故事的全部内容。这个故事有助于人们对于人类意义的认知。(The word 'risk' derives from the early Italian risicare, which means 'to dare'. In this sense, risk is a choice rather than a fate. The actions we dare to take, which depend on how free we are to make choices, are what the story of risk is all about. And that story helps define what it means to be a human being.)”

画外音:伯恩斯坦通过风险的词源,及其相关故事的描述,将这个理念与人类关于存在意义的认知联系起来了。换言之,他对于“风险”的阐述,远不是就事论事,也不仅仅停留在具体的行为操作上。“是选择,而不是命运”,说得多么精彩,多么到位,多么睿智。而且,面对“选择”,首先需要的是“敢于”的勇气。

延伸开来说,没有“选择”,也就没有决策,因而,表面上也就无所谓“风险”。其实,不知道风险,便是最大的风险。

 

“对风险掌控的这个革命性理念界定了现代与过去之间的分界线,这个理念指出:未来的内涵既不是上帝的突发奇想,也不是人们在自然面前都得服从被动(The revolutionary idea that defines the boundary between modern times and the past is the mastery of risk: the notion that the future is more than a whim of the gods and that men and women are not passive before nature. )”

画外音:人类文明的“跨越”,其实就是从“此岸”进入“彼岸”。

伯恩斯坦这段话告诉人们,对于“风险的把控”正是从“此岸”到“彼岸”的跨越。“此岸”就是人类上千年的过往历史,“彼岸”就是现今的当下社会。

或者说,对于“风险的把控”就是一座高高矗立的“界碑”,将过往的历史和现代区分开来了。
这个“把控”是人类“夺权”的结果,将这个权力从众神的手中夺取到人类的手中来。因此伯恩斯坦说这是一个“革命性”的理念,是振振有理的。

必须记住,这段话是《对着干》这本书中最为重要的理念,它强调对于风险和不确定性的认识,在现代社会中处于核心的地位。

 

“众神并不仁慈,它们不让我们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The Gods are unkind and deny us knowledge of what the future holds.) ”

画外音:这段话,可以视作上一段话的进一步补足。 众神不“仁慈”,并没表现在别的什么地方,而是不让人类知道未来,于是人类“把握风险”也就无从谈起。人类并不甘于这种状态,也就引出了本书的标题“与众神对着干”。

 

“风险管理的本质在于,既要把我们可以控制结果的领域最大化,又要把我们完全不能控制结果的领域最小化。(The essence of risk management lies in maximizing the areas where we have some control over the outcome while minimizing the areas where we have absolutely no control over the outcome. )”

画外音:关于风险管理,伯恩斯坦体现了很精彩的“二分法”,可简化为MAX-MIN。当然,若要落实到了操作层面,这当中只能按照获取的“结果”分类:一类是“可掌控的”,另一类是“不可掌控的”。

 

“Sandwich伯爵发明了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点心——三明治,以免为了吃饭而离开赌桌。(The Earl of Sandwich invented the snack that bears his name so that he could avoid leaving the gaming table in order to eat.)”

画外音:伯恩斯坦是善于捕捉历史的细节的高手,这段话很能说明这一点。人们哪里知道现在已经司空见惯的“三明治”,竟然是在赌博桌子边上诞生的。John Montagu, 4th Earl of Sandwich,这位于1729年他十岁时继承了爵位,而成为三明治伯爵,后任海军大臣,且酷爱赌博。而对赌博的思考,有助于了解风险。

关于赌博与概率论的关系,在《对着干》书中有着大量精道的描述,对于非数学背景的人士,也许只要了解上面这个段有趣历史就足以。


01 人与神,两个互反的系统

首先让我们看看著名荷兰画家埃舍尔(M. C. Escher)的一张画,其标题是“鱼和鸟”。


在画面上部,黑色的鸟是画面的主体,白色的鱼则是画面的背景,但是还看不出鱼的形态。

在画面中部,黑色的鸟与白色的鱼的形态,同时呈现在画面上了,却分不出哪个是画面的主体,哪个是画面的背景。但是,当视线集中在鸟上面时,鸟就成为画面的主体。反之,将视线集中在鱼上面时,鱼则成为画面的主体。这两种视觉感受,可以跳动式地交错出现。

在画面下部,白色的鱼是画面的主体,黑色的鸟则已融化在画面的背景之中,看不出鸟的形态了。它与画面的上部,正好相反。

如果从上往下看,则可以感受到画面主体的转移过程,反过来从下往上看,也是一样,但画面的主体不同了。

系统思维的第一个要素,就是构成系统相应的元素。第二个要素,就是系统元素之间相互关系,包括本系统里的元素与外部系统中的元素之间的相互作用。

如果把上图中“鸟”换成“神”,“鱼”换成“人”,埃舍尔这幅画非常恰当地解释了,在人类文明的进化过程中,神与人,这两个系统之间的互反性的交错作用。

粗略地说,当下,这两个系统正处于上图中的“中部状态”,在一部分人中,“神”是生活中的主体。在另部分人之中,“人”在很大程度上已成为生活中的主体。


02 关于赌博,几类人的不同态度

系统思维的第三个要素,是元素呈现的功能作用。

风险和未来,既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但是伯恩斯坦指出,“人们逐渐意识到未来不仅提供危险,同样也提供机遇,人们开始意识到它是开放的,充满了机会。

也就是说,风险会带来危害,但是也可带来好的结果,于是风险变成了机遇。两者的可能性,孰大孰小?看来不能一概而论,还需仔细审视。然而,历史和近代的社会状况表明,并能说,处于往好处发展的走向。

最值得赞赏的乃是,伯恩斯坦把风险置于未来这个“开放”系统中来对待。尽管他在书中,对这一点并没有加以展开,但是能够立足以这样的认识,足以令人敬佩。

一个开放系统,是复杂的,等待解决的问题不仅繁多,而且复杂。解决的办法往往是采用“交换”的方式实现的。“交换”就是“得”与“失”,是“取”与“给”。对于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们而言,更直接的就是“赢”与“输”。

正因此,作者用了大量的篇幅来论述“赌博”在人类社会中的历史地位,他说,“未来就是赌场”。

作为在股市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人,伯恩斯坦对于赌徒的心态,尤其是对于“赢钱”时和“输钱”时的心态观察的特别到位。他指出,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不对称”的:他们输钱的时候, 认为输的局面马上就会中止,但是他们在赢钱的时候,认为自己会一直赢下去。这是典型的心理功能错位。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输钱的时候,就相信会“翻盘”,在心里有一种“大数平均法则”在起作用。而在赢钱的时候,却将这个“法则”丢在一边,认为会一直赢下去,难以“见好就收”。

基于这样的分析,赌博的性质即发生了很大变化,不是对赌注下注,而是对“时间轴”下注。用系统的属于来说,这是系统的功能业已转移了。那结果悲惨的很,一幕幕无不都是人间悲剧。

伯恩斯坦感慨地说,思考关于赌博的问题与进行赌博仍然是两个独立的活动。赌博与野性在西方是同义词,他们直接面对命运,总是相信“幸运女神”会站在自己一边。

正如,亚当•斯密 所说:“绝大多数人对自己的能力和对自己会交好运的愚蠢假设都过分自负了。”

而另外一群人,作为“思考赌博”的一大批了不起的“高人”,一代人接一代人的研究成果,大大丰富了人类的文明知识,解密了赌博背后的理性知识。基于此,人们对风险和不确定的把握纳入到社会生活之中。于是也改变了人类和众神的关系。

说到这里,笔者想暂时跳出《对着干》这本书的圈子,提几句另一本书的故事。那是丘成桐和纳迪斯合写的《大宇之形》,书中同样涉及到未来,使用的时间尺度很大,是天文宇宙变化的尺度。

该书第11章是“宇宙解体(想知道又不敢问的世界末日问题)”。一开始写有下面几句话:

虽然没有人真的知道最终会发生什么事,
不过一般同意,
目前宇宙的状态无法永存,
某种真空衰变终究会出现。
……

它们告知人们,未来难以确知,但变化却是永恒。其中“某种真空”,应属于物理热力学第二定律那种“热寂”结局吧。但是对于生物世界而言,就很难做出具体设想了。

《对着干》的时空跨度不可说不大,然而与上面那段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两者相似之处,都离不开系统功能状态的改变或起落,离不开不确定因素在起作用。值得注意的是,人类对于这种物理学定律,对于大多人而言,只能属于一种信仰,或者根本不予理会,因而与风险并不发生关系。

然而,信仰的源头,已不再是“众神”,而是人类中的杰出人物“取而代之”了!


03 对风险的认知,为什么没能在希腊实现突破?

一提起古希腊,现代的人们无不肃然起敬。因为他对西方文明的影响实在很大,后来又通过西方,将这种影响扩展至全世界。

古代希腊文化的影响是全面的,包括了文学、艺术、哲学、宗教神话、政治学,后来又在自然科学上大放光彩,成为理性的源头。对此,正如恩格斯曾指出的:“没有古希腊文化及罗马帝国所奠定的基础,也就没有现代的欧洲。”

可是,在对到风险和不确定性上,也就是在对待未来的认知和把握上,希腊文化上的局限性,就彰显出来了。这一点,是很少有人论及的,但是伯恩斯坦不仅注意到了这一点,而且放在《对着干》书中的第一章里加以论述。

这是该书很重要的一个观点,很精到的见地,可是很多书评并没注意到这一点。

人类的认识,从有限到无穷,是个极其重要的跨越。对此,我们学数学出身的人都有很深切的体会。“玩不转”无穷,要踏进“现代科学殿堂”,纯属奢谈。

书中说,希腊人通常认为,无穷是不能接受的概念,它是一个不着边际且不确定的东西。因为,在有限的现实世界中,人类对无穷的认知方式是很特别的,诸如“一一对应”的方式,“数学推理”的方式,都属于真实的近似,并不属于完全的真实。对希腊人来说,真实只是那些可以被逻辑和公理证实的东西。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这对希腊哲学师徒,其影响实在太大,后者是这样批评其他哲学家的:当他们论述似乎可信时,他们所说的并不是真实的。请注意,这句话中“似乎”这个词语,它就带有概率属性,或者说,不确定性。

不仅如此,当亚里士多德还宣称,一个数学家根本不值得在几何学上争论概率,“这样的数学家并不是第一流的数学家”的时候,无异于宣称了一个“评价标准”。把众多的一流智者,统统都挡在了通往研究不确定性的半途上,如同横亘着一条硕大的鸿沟。

于是,人类后来更高层次的知识文明,诸如极限、微积分等一系列数学理论分析的严密化,都不是涌现在希腊这块以海洋蓝色和房屋白色为主调的地域上。那里的顶级智者,也没能对赌博进行思考,于是,也就谈不上对处理和分析不确定性,或者说,随机现象做出贡献了。

什穆埃尔•桑伯斯基(Shmuel Sambursky)是一位杰出的以色列历史学家和科学哲学家,他在1956年写的一篇论文中指出,希腊人认为,真实与可能性之间有着严格的界限,他们不能想象在日常混乱的自然界中,会存在有井井有条的秩序、相互协调的事物。而这一点,正是现代混沌理论的要津。

不仅如此,将理性思维推向极致,以及然后知“理性之不足”,即1931年哥德尔的不完全性定理,都发生在远离希腊的地方。所有这些,都是人类智慧的高大里程碑。

从根本上说,理性只是人类创造之物,他的系统功能是“有限的”。

希腊文化的这些教训告诉我们,任何一个系统都会存在一定的“软肋”,这种“存在”,往往处于“潜伏”状态,一旦受到某种因素的激发作用,就会“跳将出来”出来,构成风险,甚至是很大的风险。


04未来,为什么总是那样令人期待?

在《鲁宾逊漂流记》这本书里,主人翁孤独一人困在在荒岛上。他坚持不懈地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在木柱上每天都要刻上一刀,作为他呆在那里的时间记录。这件事的隐喻颇为深刻:一个人,不管当下的处境多么困难和窘迫,明天,或者说,未来的某一天,总会带来好运,走出困境。

明天,似乎总可以带来改变现状的希望,这说明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对于这个问题,在本文前面已有若干论述,这里不妨再次强调一下,但是着眼点有些变化。细究“风险”的属性,会发现它具有“时间维度”。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某个特定事件的概率会越来越接近真相,这是“大数定律”为背景原因决定的“回归中值”的现象。

有些人听起来会有些难“入耳”。浅显地说,我们生活的系统,既要不断地变化,以适应新的条件。同时,又不能变得太快,要保持系统的一定稳定性。那个“大数定律”就起到保持这种稳定性的作用。

“鲁宾逊得救”这一事件出现的概率,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增加的(有些事件,也许正相反。)。这样,鲁宾逊所面临的风险则会慢慢缩小。最后,他得救了。

不能不说,正是这样的生活哲理,让这本书成为畅销的原因。从文学上的鲁宾逊,再看看现实生活中任正非,他反复给华为人讲的一条“大道理”就是:活下来就是华为发展的硬道理。

多么精彩的三个字,“活-下-来-”!这大实话,犹如“白开水”一杯。然而,它却是一杯睿智满满之水。因为,活下来,就有明天,有了明天,就能干事;能干事情,就有希望;有了盼头,生命之力就能“破茧成蝶”。
   
印度诗人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是我敬佩的智者,曾多次引用他的金句,来阐述系统部分和整体的关系:你摘下了花瓣,却拼接不出花朵的美丽(You took off the petals,but you do not gather the beauty of the flower.)

泰戈尔的另一句话,对于未来,对于风险,启发意义甚大。他说:

“生命永远都具有创造力,因为它本身就包含着尚没被现有时空占据的园地,从而不断地以自我实现的各种表达方式去追求冒险。(Life is perpetually creative because it contains in itself that surplus which ever overflows the boundaries of the immediate time and space, restlessly pursuing its adventure of expression in the varied forms of self-realization.)”

泰戈尔这句话,系统含金量就在于,它告诉人们:生命,乃是富含“冗余度”的活物。正是未来,这块尚没开垦的“处女地”,就可能为人们的创造力提供几乎无不能的舞台。

注意,泰戈尔的“生命创造力”,与伯恩斯坦在《对着干》书中最后一章“等待野性”,是可以幽径相通的。

伯恩斯坦在《对着干》的末章中,做了下述精彩的总结:

“我们这个世界真正的问题不在于这是一个合理的世界,甚至也不在于这是一个不合理的世界;最普遍的问题是这个世界近乎合理,但不是完全合理。生活不是没有逻辑性的,然而它却为逻辑学家设了一个陷阱。它看起来比实际上更精确更有规律;它的精确性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它的不精确性也是隐秘的; 它的野性在等待中。”

“野性在等待之中”,这是本书结尾的金句。

在等待风险“野性”发作的过程中,人们的理性和直觉,正变得日益成熟。人类手中挥舞的“理性+直觉”这把 “青萍宝剑”,可说是正值“刀光剑影”,眼花缭乱时。人与神的交手,离终点还那么,那么遥远。但是,人类面对风险时,把握自己命运的机遇一定会越来越多。

正如古诗所云:风追落叶叶追尘,彩云追月月自明。

 

作者颜基义,中国科学院大学教授  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