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年里,再看超级牛人——哥德尔

来源: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时间:2021-02-16


2021辛丑牛年里,“我们都属牛”这句话,传遍了大江南北。

新年里,这种语境为过往与序章的意义,添加上一层历史动力的思考。于是,当我静静地读一本书的时候,这种体验就格外明显。这本书是《Incompleteness—The Proof and Paradox of Kurt Godel(不完备性—哥德尔的证明与悖论)》(以下简称《Incompleteness》),作者是是美国著名女作家兼哲学家REBECCA GOLDSTEIN(丽贝卡 · 哥德斯坦),尚无中译本。

在推动历史进程的众多牛人当中,有一个人,他既超凡脱俗,又鲜为人知。这个人就是库尔特 · 哥德尔(1906-1978),20世纪伟大的逻辑学家、哲学家、数学家。之所以这样说,因为他的功绩惊天动地,但是要透彻做到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哥德尔的助手和好友,华裔科学家王浩曾说,哪怕是一些著名的哲学家,并没有真正读懂哥德尔 ,更何况一般门外人士。
 


库尔特 · 哥德尔(Kurt Gödel)   来源:网络


我第一次接触关于哥德尔的著作,是1984年。那时,我们研究生院的毕业生乐秀成编译了侯世达那本大书,以节缩本的形式出版,书名为《GEB—一条永恒的金带》。从那以后,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长达几十年。后来,读到侯世达的原书,以及《我是一个怪圈》等著述。哥德斯坦这本书,视角颇有特点,激发起我阅读的欲望。本文,就是对该书的评介,边叙边议,参合着自己的一点粗浅看法。

在本文标题里,有个关键词 “再”字,既有重新学习的意义,又包含着自己学习和践行华罗庚先生教诲的一点体会。也就是说,先“从薄到厚”,再“从厚到薄”,这样一个“厚”与“薄”的相互交替的过程。

本文包含两方面内容,一是,哥德尔这个超级大牛人到底牛在哪里?二是该书副标题为啥的叫做“哥德尔的悖论”?将“Paradox of Kurt Godel”译成中文,容易理解为学术上的悖论,如同罗素悖论一样。其实,作者哥德斯坦是以“不完备性”为线索,讲述这一词语的双重表现:它既表现在哥德尔的定理之中,又表现在他的生活当中。

换言之,这本书不仅论述哥德尔的学术贡献,同时也讲述他很不完美的人生。这两个侧面,如同硬币的两面一样,构成了哥德尔的完整形态。值得指出的是,哥德斯坦是一位女性,具有在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哲学的经历。这使得她在描述那些艰涩难懂“理性形式”的内容时,能够带上一般人容易接受的情商色彩。这是我喜欢这本书的主要原因。后来,她转向职业写作,在奥巴马时期获得了国家人文奖。年入“古稀”后,仍笔耕不辍。她那支笔,简直快如F1跑车,作品多多。


第一、哥德尔这位超级牛人,到底“牛”在哪里?

同样在普林斯顿就职的物理学家戴森(Freeman Dyson 1923-2020),是一位没有诺贝尔奖桂冠,却享有诺贝尔奖同等威望的人。他生前年已九十好几,仍在电脑旁坚持工作。他对哥德尔有这样一段评语:“哥德尔是科学界中唯一能与爱因斯坦相提并论的人。”

这一句话的分量,重如大鼎。 “唯一”和“与爱因斯坦相提并论” 这两个关键词,如同一把天梯,把哥德尔的学术地位举得高高。

我在阅读这该书的时候,一边读着,一边胡思乱想:能不能把阅读哥德尔的背景的时间尺度再放大一点,把时间坐标往前推几万年,用更广阔的历史背景来理解哥德尔的学术成就?

在史前时代,人类还没有文字,靠什么生活?那时的人类,如同现在新生的婴儿一样,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甚至于不知道数字1的意义,更不可能享用智能手机。但是,他们照样生活得很好。靠什么呢?靠感觉,靠感觉形成后的直觉,靠直觉引领的行动,靠直觉对行动结果的判断进行调整,…。

一句话,人类靠直觉,来应对所面对的复杂的大自然世界。

于是,人类凭借着感官产生的直觉,去应对,去生存,去进化,去发展,终于成为远远超越其他生物的物种。由于没有具体的记录载体,很难猜想由直觉指引的时代到底经历了多长的时间。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这段时间一定相当漫长。

后来人类有了语言,又有了文字,再后来文字进化为几乎是纯粹的符号系统,其结果,使得人类的文明程度一步一步地提升,而且文明进程的速度越来越快。就这样,人类相互交流和影响的时空半径大大地延长了。再后来,现代文明出现了,科学出现了,《几何原本》出现了。后来的后来,形式化的逻辑出现了,于是,知识的耀眼光芒照亮了几乎整个人类社会。

我之所以这样叙述直觉在人类进化历史进程中的引领作用,因为,人类近代的最高文明也是离不开直觉的。

就在《Incompleteness》这本书里,哥德斯坦论述了欧几里德几何公理化系统对人们思维的巨大作用,同时也指出这个公理系统中,“公理”和“定理”的关系,正是属于直觉和认知的延伸关系,是“一种将真理纯化的方法”。换句话说,公理就是直觉的“化身”,那些令人叹服的种种定理,也就自然是直觉“衍生”出来的“徒子徒孙”了。当然,这个“衍生”过程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抽象的推理过程。每一个定理,都是在有起点,有规则的前提下,一环扣一环推理产生出来的。

这种理性系统的推动作用和影响非常巨大,使得人们逐渐形成一种强大的欲望,这个欲望的目标则在于把“数学方法净化真理的严密性“加以普及。同时,这也是近代科学史上”理性主义的认识论运动的全部内容。”

那么,这里的“净化”,“严密性”,“理性主义的认识论运动”等又是什么含意呢?

我们知道,在诸如欧式几何,集合论这类种种“高档”公理化系统中,时不时总会冒出某些“异类”(用数学术语来说,就是悖论)。这种情况颇类似于在一个专制社会里存有”反叛幽灵”,搞得这些系统鸡飞狗叫,天无宁日。对于这些“异类”,不禁让我想起这八个字: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于是,理性的“正义战士”便一个个挺身而出,有的发出誓言,要将这些 “异类”一个个“斩尽杀绝”,让它们在数学这块乐土毫无立身之地,以确保数学系统里秩序的和谐自洽(即术语所说的“一致性”)。有的,则立高见远,目标宏大,要用理想的形式系统,仅仅依靠系统里的规则行事,就能够“包打天下”,构造出数学的全部真理。

在理性的“正义战士”的眼中,这一目标实现之日,乃是数学 “大同世界”到来之时。抬头举望,“大同世界”之船的桅杆业已出现,这样美好的境界似乎 并不遥远了。

有一位数学超级大牛,正是属于上述“理性正义战士”的后一类,即整个战团的大统帅。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希尔伯特(1862~1943),一位战略数学家大牛人。换言之,他不仅善于“打兔子”(指解决数学上的大问题),而且善于“指兔子”(构建目标问题的纲领),而且还很善于演讲。

1900年,希尔伯特站在世纪交替之间的重要节点,发表了一个著名的演讲。特殊的时空,显赫的内容,牢牢地把这篇演讲定格在数学历史的坐标上,是理性战士大进军的动员性纲领。这个纲领的目标就是,“最终把我们带到了形式系统的概念上。一个形式系统是一个并不依赖于直觉的公理系统。”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具体列出了23个“兔子”(重大数学问题),指引着众多的数学大牛,向它们发起总进攻。希尔伯特在演讲中强调说“无论一个特定的问题看起来多么困难,但是胜利终将不可避免地得以实现。”信心满满,令人鼓舞。

如果在数学界发问:从古到今的数学家之中,您最崇拜的是哪一位?我猜测约有一半的人会说,是希尔伯特。演讲中,他那个信心满满的语句,与我们熟知的,带有湖南口音的动员令一样:“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这样的态势,这样的语句,血管不喷张,的确很难!

然而,直觉这玩意儿,并不属于阿猫阿狗之类的凡辈。跟它纠缠,可不是“好惹”的。另一位数学大牛罗素(1872 -1970)的经历,就是明证。

自从罗素发现集合论的一个悖论(此悖论后来以他的名字命名)后,便信誓旦旦,要在数学的美好田园里,扫除这类“害人虫”。于是邀请另一位数学牛人合作重新撰写《数学原理》,并宣称一年内即可完成。可是,人算总赶不上天算,撰写过程中碰到了预想不到的难度,一层难度套着另一层难度,复杂得很。于是,他们撰写的时间一拖再拖,时段竟然延长了整整十倍,而且预期的目标还没有达到。

哥德尔的第一个不完备性定理,所针对的正是希尔伯特演讲中极为关注的第二个问题:证明算术系统具有一致性。对于希尔伯特而言,不幸的是,哥德尔给出的却是否定性结论。这位仅仅23岁的年青人,在他的论文中指出,尽管算术系统相当丰富,却是不完备的,不可能达到一致性,总会存在着令人“厌恶”的数学“异类”(即命题),既没办法判定它是对的,也没办法判定它是错的。十足一个“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怪物。

说得理性化一点,哥德尔采用逻辑清晰的完备性证明,表明算术的形式系统中存在不可证明的命题,而这个命题的涌现方式,在算术系统看来,很自然,也很平凡。这种平凡特征,就如同在集合论中,罗素悖论所涉及的那个集合一样自然(一个以集合为元素的集合,只不过这个作为元素的集合具有特定描述的性质)。

对此,倘若我们期望把哥德尔定理,即那种数学上“不食然人间烟火”的理解方式,拉回到人们生活的书桌旁,饭桌前,这就得借用美国诗人E.E. Cummings(库明斯)的精彩语句:“那些仅仅关注事物语法关系的人,永远不能完整地亲吻你(Who pays any attention to the syntax of things will never wholly kiss you. )”。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有趣。人类的大智慧,各种大牛人所走的路径虽然大相径庭,然而竟然会在智慧的山顶上会合到一起。可不是吗? 哥德尔与库明斯这两位智者,在智慧山峰之巅,相会了,握手了。前者的语句看似冰冷严峻,后者的诗句则浪漫可亲。但是这一点不妨碍他们互相之间,在客观上可以做到“心有灵犀一点通”。

哥德尔并没就此止步,他将算术形式系统加以延伸,扩展为一般的形式系统,获得了同样的结论,称之为哥德尔第二不完备性定理。从形式上看,第二定理仅仅是第一定理的直接推广。这一步,虽然是哥德尔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这一步的效果,如同在希尔伯特统领理性战士的征途上,高高举起了闪亮的红灯!

这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其影响不仅仅限于数学,对于整个科学的影响也同样巨大。然而和很多历史重大转折点一样,在事发当时,其反响倒也平平。从我们的认知来看,这种反响时长明显滞后的效应,应属于复杂系统非线性特征的表现之一。

简要评述哥德尔定理的意义。

在《Incompleteness》书中,作者哥德斯坦引用的下述评价,相当中肯到位:

哥德尔“证明方法的革命性分析,动摇了我们对人类思维及其最喜欢的工具之一——公理化方法——的理解基础。像所有重要的革命(本文作者注:请读者注意“革命”这个关键词)一样,他的革命不仅展示了旧方法的局限性,也证明了新方法的丰富来源,留下了新的繁荣的学科。逻辑,数学和哲学,包括宇宙形态,都能从他的天才思考中继续获得不可估量的收获。”

这里的“新方法的丰富来源”,同样可以拓展到社会学之中,诸如西蒙(H. Simon 1916=2001)将“有限理性”引入到决策行为之中,就是重要的例子,对经济学、决策学等影响都相当巨大。在这方面,书中提及哥德尔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为了应付入籍考试,在对美国宪法进行仔细学习和研究后,竟然发现其中存在着内部矛盾。他认为,这个矛盾会使美国的民主恶化,甚至导向暴政,并为此深感不安。

尽管,关于将他的理论应用到社会科学的问题,哥德尔本人持有较为谨慎的态度。他认为,说他的理论会有所影响倒也尚可,但是不能会有太多的考虑,因为客观真理的概念并不适用于社会学领域。

为人极为谨慎的哥德尔,仅仅向他亲近的人谈起他对美国宪法的这些想法,后人很难查找到他论述的内容细节。要不,面对美国今天的这般撕裂惨状,哥德尔的分析思路,说不定可以成为透析当今美国的一个新角度。

值得指出的是,哥德尔采用极为缜密的纯逻辑方式,将数学理论的这座宏伟大厦给解构了,让人们看到了其中的“软肋”。这就从本质上让数学的属性,从“神”回归为“人”。

然而,我们也应该看到,这些不足,远不能遮挡数学的耀眼光辉。正如丹麦物理学家玻尔(Niels Henrik David Bohr 1885-1962)关于人们的思考,曾说:

不,不,你没在思考;你只是处在逻辑的进程之中(No, no, you’re not thinking; you’re just being logical.)

玻尔这段话告诉我们,思考与逻辑的结盟,让哥德尔用于攀登人类智慧高峰的逻辑学,对于人类的平常生活与存在,同样非常重要,不可或缺。

对于计算机,及其延伸的种种技术而言,本质上都是严格按照“规则”办事的构件。在《GEB-集异璧之大成》这本大部头著作中,侯世达基于对哥德尔定理的深刻理解,提醒人们要注意分清按照“规则”办事,与按照“规律”办事的本质性区别,两者带来的结果相差是很大的!前者根本没办法跳出系统,也就无法看到“怪圈”,而后者则能够做到。联系到人工智能,这些观点极为睿智。

我曾将此比之于“低头拉车”和“抬头看路”。前者只依赖邻近信息前行,这与如同依赖规则类似,后者则用“抬头”,来实现“跳出系统”,看到更高格局的因果关联,才有助于达到所奔向的目标。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囿于系统,难见“怪圈”啊。

在本千禧年初,霍金发表了著名演说,认为在物理世界追求大一统理论,看来是不可能的,它所应用的理论依据,正是哥德尔的不完备性定理。


第二、哥德尔人生中的种种“不完备性“,令人浩叹。

《Incompleteness》这本书的第四章,标题是“Godel's Incompleteness(哥德尔的不完备性)”,专门论述了这位超级大牛在生活中的另一面,包括他的处境和为人,与各方面人士的关系。文字叙述得很细致,很生动,反映了作者的独特视角和笔墨功力。

从这些文字中,我隐隐地感到,上苍具有一种“公平本性”。当上苍把最顶尖的智慧给予哥德尔的同时,也从他身上剥夺了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对于一般人而言,则是普普通通的。该书让人们看到,缺乏了这些平凡品素的哥德尔,导致其人生并不完备,而且是非常的不完备,其程度如同他的睿智程度一样,都远远超过常人。

在这本书里,哥德斯坦引用了很多当事人描述哥德尔的语句,诸如“知识分子的流亡者”,“样子长得很像犹太人”,“他瘦得像鸟一样”,“患有严重的神经官能症”,“是个妄想狂”,“一位货真价实的思想颠覆家”等等。

读书要做到“从厚到薄”,我一边阅读,一边在想:如何仅用一两个词语来聚焦作者这些色彩迴异的描述?最后我选择了一个词---“孤独”。这两个字不仅给他的事业带来了很大的阻碍,也给他的生活带来极大的苦楚。笔者是性情中人,阅读到某些极端状态时,不免击桌浩叹。

哥德尔个性中那种异乎寻常的“孤独”状况,及其产生的影响,我采用“难以入群”这个词语,来作为归纳叙事的主线。

中国有句古话“人以群分”,可是那时候的古人,即便把心“抛”到天上,也不会想到今天世界会是这个样子:IT技术和智能手机的发展,竟然把“人以群分”做得如此彻底,如此深入,几乎融入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如果哥德尔生活在今天,他会不会将手机扔掉呢?也不一定,因为他最喜欢与人交流的方式是打电话,不愿意面对面交流,哪怕对方就在隔壁房间。但是哥德尔笃定不会选择入群,再说,那些群也不欢迎他加入进来。

首先,哲学家,很不欢迎他入群。

理由是,有人说(当然不是一般人,也是牛人)他只是逻辑学家,甚至还振振有词地质问,他发表过什么有影响的哲学专著吗?

哥德尔死后,在哈佛大学纪念哥德尔的主题会上,不让哥德尔“入哲学家群”的声音,竟然依然不减。人已作古,依然执意要“埋葬”哥德尔的哲学家的头衔。这样的方式对他,可以说是“捶打”和“折磨”,令人心酸。

在我这个外行看来,哲学之根,乃是智慧,而思维的逻辑方法则是通向智慧的重要途径。哥德尔缜密构造的逻辑分析的新方法,正是他在哲学上的“牛气冲天”的大作和贡献。说哥德尔是“想跻身哲学家队伍里的逻辑学家”,连哲学家的“帽子”也要从哥德尔的头上摘掉,这是有失偏颇的。

幸好,歌德尔的助手和好友王浩也在那个会上有发言,之后更有长文专著,从正面阐述了哥德尔在哲学上的贡献。他在《逻辑之旅》专著等专著中,本着“以融合化解争斗”的态度(作者注:这是华夏文化的传统),并没有直接与其他人正面对垒,而是以论述事实和分析的方式行事,令人敬佩。

王浩说:“哥德尔自信的哲学观点——特别是他对于数学的客观性的坚持——不但于他本人有益处,而且也为人类带来了好处,因为它们为他宏伟的数学结果提供了根基。另一方面,他的不受限制的概括的信念,则引导他到达了我和其他许多人不能跟随的地方。”

“玉在山,而草木润。”这样的中国古语,既适合哥德尔,也适合王浩。

数学家,也不大欢迎他。

先说说希尔伯特对哥德尔的态度。

哥德尔的定理让他的宏达纲领“泡汤”了,他当然不会高兴。书中有一段引述了哥德尔报怨的话:

“他向她抱怨说,即使在哥德尔证明之后,希尔伯特仍然继续支持形式主义。他和我谈过这件事,我想是在苏黎世,并猛烈抨击了希尔伯特的论文《非决定性因素》。1932年,他说‘在我做了这些之后(作者注:指哥德尔定理),他怎么还写这样一篇论文呢?’" 

其实,希尔伯特当时的地位远高于哥德尔,前者在哥德尔定理问世后依然坚持继续这样做,亦属自然。可是,哥德尔太在意别人的态度了,而且在意到极为敏感的程度。例如哈佛大学有一次请他去演讲,哥德尔竟然拒绝了。其理由是(他对别人说的),那里太过注重经验主义了。还有,他并不情愿过早地将自己的想法暴露给对他没有同情心的观众。
一句话,他不是那种敢于和持不同观点的对手进行面对面交流的人。

在普林斯顿,哥德尔和数学家们的关系并不融洽,那里的数学家对于学校的事务,以及学界的影响都很大。这种不融洽,大大削弱了哥德尔的后续发展。例如,学校的人力资源分配方式,都是以教授集体投票决定的,数学家占有的份额相当大,影响自然也大。到后来,以“逻辑”为理由,干脆不让哥德尔参加数学家圈子的投票。到1961年,哥德尔和数学家们之间的联系就完全断绝了。这导致哥德尔很难组成足够人数的团队,他的团队小得可怜,只一两个人。

要紧的还有,尽管哥德尔的智力超人,但是在研究过程中,他也很需要团队的交流和激励,才能将某个想法坚持到底,最后转变为成果。书中有一位数学家说:“事实上,他知道的数学知识比我想象的要多,……他可以参与讨论,而不仅仅是逻辑。在数学方面,他确实是我们讨论的参与者。"

对于一般天才而言,能够证明一两个好定理就足够了。要知道,哥德尔可不是这类天才,他的想法很多,属于凡事都认真思辨的奇才。他自己曾这样的感慨: “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好事物在它们还处于幼芽时就被摧毁掉了。”

这是人类的不幸!于是,后人有这样的评论:哥德尔这个太阳,才刚刚升起就陨落了。

物理学家,对他不以为然。

这位超级天才的思绪,犹如“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地在纯净的蓝天里飞翔。那里辽阔无垠、有光明,也有黑洞。哥德尔这种沉思活动,当然难免会有糟粕,然而,更可能会有属于珍宝的学术财富。

在对待哥德尔的物理学家中,爱因斯坦与其他人很不相同。为此,爱因斯坦亲手将第一个爱因斯坦奖颁发给哥德尔,前者深知后者很需要这个奖项。

关于宇宙的思考,哥德尔在爱因斯坦方程式的基础上,给出了一个宇宙模型。物理学家称为“哥德尔宇宙”。与爱因斯坦模型不同,在这个宇宙里没有时间概念。对此,物理学家并不当回事,就连很欣赏哥德尔的爱因斯坦,也认为“基于物理原因“,他的解决方案应”排除在外”。

但是,请注意,书中告诉我们,对于这个“宇宙模型”,哥德尔并非只停留在理念上。当他离开人世后,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留下了一箱箱的论文。其中有两捆笔记,记载着哥德尔的计算,这些计算却与逻辑和纯数学毫无关系。后来才知道 它们是哥德尔对星系倾斜角度的记录。这表明,哥德尔对待我们生活所处于的宇宙的态度,和他对待形式系统的虚拟世界一样,都是严肃认真的。

尽管哥德尔在维也纳求学的时候,先是进入物理系学习理论物理,后来研读罗素的《数学原理》之后,深深被吸引了,才转到数学系。

实事求是地讲,我在这一段里,重在描述他与周边人的关系,而不在于“物理家”这个头衔。

哥德尔的两人世界,平静中有谜,也有力量

哥德尔与妻子Adele Nimbursky(阿黛尔)是1938年结的婚。对此作者挖出了不少资料,其中有一件事,说哥德尔曾要求在一篇文章中将关于他早期的介绍文字删除掉,理由是阿黛尔对他的研究并没起到什么作用。由此看到,哥德尔与一般人多么不同,人们无不都在自己的专著扉页中写上对亲人的致谢语句,而他却要严格“划清界限”---将学术与生活严格区分开来。这当然不能说,这有什么不对。但是,下面会看到,阿黛尔,乃是让哥德尔生命得以维系唯一的亲人。


哥德尔与妻子阿黛尔  来源:网络

还有,书中说哥德尔的母亲很不喜欢宁阿黛尔。原因嘛,可以归结为由好几个“错误”叠加出来的语段:

首先,阿黛尔是个离了婚的女人,而且信仰了错误的宗教(天主教),属于错误的阶级(下层),带着错误的年龄(比哥德尔大六岁),伴随着错误的外貌(她脸上有一个深褐色的污点),也许最严重的是,从事过错误的职业(她曾经是一名酒店舞女,其实是芭蕾舞演员。)

哥德尔对母亲很亲,书信不断。他母亲的这种态度,无疑会对哥德尔带来一定程度的影响。但是书中却有个例子,说明阿黛尔很勇敢,与哥德尔截然不同。那是他们在维也纳的时候,由于哥德尔外表很像犹太人,在马路上竟遭遇法西斯倾向年轻人殴打。看到瘦弱的丈夫被打翻在地,眼镜甩在一边,阿黛尔立马挺身而出,用随身的钢骨架雨伞把那几个暴徒打跑了。

多么有意思!英雄救美人的故事,在哥德尔这个“两人世界”里,却是以相反的方式叙事的,完全逆向。有幸的是,当哥德尔的“妄想症”严重的时候,几乎不相信所有人,甚至连电冰箱也成了怀疑放毒的对象,仅仅相信阿黛尔做的食物是安全的。当阿黛尔先哥德尔逝去之后,后者在生活上的艰难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哥德尔两人世界,还有一件不幸,是他们一直没有孩子。有人讥讽地说,哥德尔的身体实太瘦弱了,……。这种落寞,与他们家门口那个由一只又细又长的单脚(作者注:注意是“单脚”,而且那只塑料火烈鸟久久立在那里)支起的粉红色的塑料火烈鸟,似乎构成家庭中的某种隐喻,无声地向世人传递出这个特殊家庭的历史力量。

令人瞠目的妄想症,导致他饥饿死去

就哥德尔的种种“不完备”现象而言,都没有他的“妄想症”带来的苦楚最大,结果也最惨。
哥德尔有妄想症,怀疑食物中有毒,对身体有害,不能食用。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令他的体重不断下降,瘦小的像一只猫头鹰。到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连存放在冰箱里的东西也不敢吃。

他甚至对医生也心存怀疑,不能配合治疗。在他逝世的时候仅仅65磅,虽说他并不高大,仅仅6英尺5英寸,但也是骨廋如柴了。

哥德尔,他睿智的头脑多么宏大,而支撑这个大脑的身躯却那么瘦小单薄。然而,这两面都是他逝去之后才渐渐进入世人的视线!

有幸的是,几个好友支持他、陪伴他

主要是这三个人:一个是冯诺曼,一个是爱因斯坦,另一个是他的助手与好友王浩,都属顶级大牛人。

当哥德尔刚出道的时候,年青人的论文反响平平,是冯诺曼站出来明确地指出文章的意义。1951年3月14日爱因斯坦生日当天,冯诺曼发表了简短的演说,是这样评价哥德尔的研究成果:即便 “在遥远的时空仍将是个醒目的里程碑。”

当哥德尔病重的时候,哥德尔当面与王浩交流,让他记录下来自己对某些问题(尤其是哲学问题)的想法。哥德尔去世后,王浩在多个场合论述哥德尔的哲学贡献。并依据这样的主题内容,撰写为专著出版,如《逻辑之旅-从哥德尔到哲学》,《哥德尔》等。

在普林斯顿,爱因斯坦本不需要上班了,但还是坚持去办公室,等着哥德尔一起步行回家,就是为了和哥德尔聊天。


两位科学巨人的背影   来源:《Incompleteness》

哥德尔经常给母亲写信,讲述自己的情况。爱因斯坦逝世后,哥德尔写给他母亲的信中,这样描述他的心情:

“爱因斯坦的去世,对我来说当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因为我完全没有料到。就在最近几周,爱因斯坦给人的印象还是完全健壮的。他和我一起步行去研究所,走了半个小时,边走边谈,他没有表现出疲劳的样子,和往常的情况完全一样。当然,他的死,让我个人失去了很多东西。尤其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他对我的态度比以前更好,我感觉到,他是希望我变得外向一些。然而,对于这个问题,他一直都是缄口不提的。”。

这段话,表明了哥德尔与爱因斯坦的关系很不一般,断断续续持续了近十年。但是,哥德尔所说的“失去了的很多东西”又会是什么呢?
当然,关于时间的本质认识,也许是他们步行交谈的主题;可是具体细节如何呢?这些都成了谜,构成了哥德尔“不完备”人生的很主要的成分。

对此,我们只能永远望着这两位科学巨人的背影叹息,因为,我们无法超越时间,赶到普林斯顿小城的这条草地铺就的路上,听取巨匠们的低声耳语了,……。

斯人已去,但是哥德尔睿智的语句依然在我们的耳边回响:

“哲学家应该大胆对事物进行概括,而不顾任何禁令:沿着较低层次的方向行进,又沿不同的方向以唯一确定的方式进行概括。”

在辛丑金牛年,开启了新甲子周期的第一年里,让这个“不顾任何禁令”的勇者,牛气冲天的哥德尔,给我们的自信和努力增添起有分量的牛气和牛劲吧。

背影如山,望而行之!
 

作者颜基义,中国科学院大学教授  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会长


以下链接下载《Incompleteness—The Proof and Paradox of Kurt Godel》。

Incompleteness - The Proof and Paradox of Kurt Godel by Rebecca Goldstein(2005).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