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写在水上

来源:三策智库时间:2019-09-09

我看见了张爱玲的骨灰。

2019年5月10日,坐在母校上海戏剧学院“熊佛西楼”一间会议室里的我,像是穿越到了1995年9月30日的洛杉矶——

“……美国西海岸的圣必渚外海,航行半小时后快艇关闭了引擎,静静飘在水上,由张爱玲遗嘱执行人林式同捧上船的一尊深色木质圆罐,置于船头木架上鲜花环绕……一行人向张爱玲骨灰盒行三鞠躬礼,张错和张信生念祭文……最后时刻到来,圆罐被移到低于船弦的位置,林式同在张错帮助下打开了罐子底部,一代才女的灰白骨灰瞬间倾泻,大把红白两色玫瑰花瓣抛撒……海很蓝,阳光把骨灰镀成迷蒙的浅金……”

会议室鸦雀无声。

早就被林式同《有缘得识张爱玲》一文中对海葬的描写感动过,也读过张错的《张爱玲海葬始末》,但当文字变成画面历历在目,震撼仍如此强烈。

美籍华裔教授张错特为海葬拟就的祭文,收在2001年的散文集《山居小札》里,其中有这样一段:

“我们让妳淡出在宁静的太平洋。就像济慈墓碑上的诗句——‘那人名字写在水上’,如今我们也愿以一句‘那人的灰撒在水里’,向妳告别,如水一般华丽自然......”

张错是诗人,祭文诗意流淌。是他向林式同提出以鲜花致祭陪葬,撒在太平洋上的两大袋玫瑰花瓣,也是他请母亲在自家花园采集。

这天在上戏举行的活动是“太平洋上的玫瑰花瓣——张爱玲海外生活暨海上葬礼”学术座谈会,其中包括张错将《张爱玲海葬纪实》影像赠予上戏的仪式。

曾为张爱玲治丧小组成员的他说,当天上船的六人,除了他和林式同、张信生,还请来三位朋友帮忙摄影,许媛翔拍照,张绍迁和高全之录像,不料发生了奇异情形:骨灰盒打开的那刻,一架摄像机突然卡壳,所以留下来的影像只有一份完整。现在这两盒他保存二十多年,世上仅有的珍贵纪录,一并送给了上戏电影艺术研究中心收藏。

12分钟影像放映完毕后是张错的讲座,主持人说话时我心里忽然一惊走了神:与“熊佛西楼”一墙之隔的,不正是张爱玲曾探访并留宿的胡兰成家所在“美丽园”?

历史的折迭常让人讶异。
 

1919至1920年建造的熊佛西楼前身为德侨乡村俱乐部,后来才以上戏首任院长、戏剧家熊佛西命名。一战之后,德侨在上海原迈尔西爱路(今茂名南路)的乡村俱乐部被法国人当作敌产强占,喜欢休闲聚会的德侨只好在大西路海格路(今延安西路和华山路)重建一座。宽大回廊围绕的两层洋楼工整雅致,内里设施齐全,周围还有草地、球场和马场。

有人说住在隔壁别墅小区美丽园的胡兰成常和张爱玲到俱乐部约会,喝下午茶吃点心,并言之凿凿:张爱玲十分喜爱这座摩登洋气之物,《金锁记》、《倾城之恋》、《半生缘》里都烙印着这幢房子的倩影。但这显然只是美丽想象。张胡相识恋爱的1944年,租界已收回,乡村俱乐部关闭,一年后抗战胜利,中央电影公司二厂和上海青年馆入驻。

张胡并未在德侨俱乐部里拍过拖,张爱玲到过美丽园28号胡家的花园洋房却是肯定的。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写,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在他家,胡之前上门找张吃了闭门羹,第二天,张爱玲捏着他从门缝里塞进的小纸条登门拜访。

胡兰成侄女青芸说,张爱玲到过美丽园几次,在那里过夜仅一次。《小团圆》有个情节:秋天晚上时过半夜,之雍带九莉回自己家,进了一个房间后他出去找东西,房门忽被打开,一个高个子女人探进头来看了看,随即关上门,悄无声息。

九莉只瞥见一张苍黄的长方脸,仿佛长眉俊目,头发在额上正中有个波浪,推测一定是之雍那个有精神病的前妻,想起小说《简·爱》中相似情节,不禁毛骨悚然。好在他很快回来了,两人宽衣上床,但她感觉不好,像是当了俘虏。“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汨汨的用舌头卷起来。她是洞口倒挂着的蝙蝠……”——那幕写得含蓄精准又骇人的性爱,场景分明就是美丽园胡家。

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太平洋连接着美国西岸与中国东岸,那么,张爱玲曾随着海水归来黄浦江边? “陪你一段,也是缘分。”张错的祭文最后这样写。春日迟迟的上午,我们也算在张爱玲的出生地陪了她一段?

但我们是否一厢情愿了?张爱玲晚年在美国最信任的林式同说,张爱玲对上海并不留恋。“在和我的言谈中,她很少提到她的过去,偶然谈到时也没带留恋的意思。有一次我要去上海,曾打电话告诉她,她似乎沉入回忆中地说了一句:‘恍如隔世!’之后她就没有再提上海了。

不提不等于忘记。或许那不叫“留恋”。“沉入回忆”和“恍如隔世”耐人寻味,已露出了端倪。

作者:余 云
旅居加拿大作家
图片:网络(侵删)

(转自:三策智库公众号·2019.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