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三个世界”又被重提, 是老调重弹还是一场深刻重组?

来源:Foreign Affairs 时间:2024-02-19

 

导读:俄乌战争爆发至今,以发展中国家为主构成的中立集团极大挑战了西方对战争的叙事塑造,意识形态领导权的失控被视为“自由国际秩序”的深刻危机,让西方开始重新认识全球秩序的当下结构和未来走向,并开始重视正在崛起的全球南方国家。
    美国学者、国际关系自由主义学派代表伊肯伯里认为,当代世界正进入一个“三个世界”体系,这个体系包括全球西方、全球东方和全球南方,第一个由美欧领导,第二个由中俄领导,第三个世界则是非西方发展中国家的无定型集团。三个世界不是一致的谈判团体,而是松散的、构建的和不断发展的全球派系。他们的竞争和互动可能促使全球公共产品的创新,也正在塑造着未来的全球秩序,共同的全球原则可能在竞争中得到强化。如果西方世界想要在未来几十年继续处于世界秩序的中心,就需要与其他两个世界接触,并适应一个更加多元化的世界。其中,对全球南方的争夺,将成为全球西方和全球东方扩大联盟的关键。在这场争夺中,全球西方仍然拥有物质和规范等多方面的优势。

    伊肯伯里对全球结构的分析是自由价值和霸权原则的结合,第二和第三世界实际是对自由霸权疏离程度的归类,第二世界是霸权的争夺者,而第三世界扮演观众和霸权跟随者的角色,从这个角度来说,伊肯伯里的“三个世界”是两极对抗的翻版关于三个世界,中国读者更熟悉的说法来自毛泽东。上世纪70年代,他提出美苏是第一世界,中间派的日本、欧洲、澳大利亚、加拿大是第二世界,包括中国在内的亚非拉国家是第三世界。这一论点突破了意识形态划线,强调第三世界反霸权、求自主的能动性,从这个意义上,中国毫无疑问属于第三世界。“三个世界”理论和不结盟运动相互呼应,在冷战中产生了巨大影响力。这段历史提示我们,对全球秩序的相似描述可以具有完全不同的内涵,这些内涵是由特定的主体位置和视角所塑造的,而对全球秩序的理解也将对秩序本身产生重要影响。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特转发本文,供读者思考。文章由“法意观天下”编译,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新三个世界:
西方、东方和南方塑造全球秩序的竞争

文|G. John Ikenberry

翻译|王宏泽

来源|Foreign Affairs

 

 

▲ 图源:互联网

 

“第三世界”一词是法国人口学家阿尔弗雷德·索维于 1952 年创造的,当时他试图描绘冷战时期新兴的联盟和联合体。第一世界由美国及其资本主义盟友组成,包括西欧、日本和澳大利亚。第二世界由共产主义苏维埃联盟(“苏联”)及其东欧卫星国组成。第三世界是一个更加不明确的国家集团,不积极与任何一个冷战集团结盟,主要是来自非洲、中东、亚洲和拉丁美洲的后殖民国家。对于索维来说,“第三世界”一词是为了让人回想起大革命前法国的第三等级,那里受剥削和忽视的平民主要生活在第一等级(神职人员)和第二等级(贵族)的阴影下。到 20 世纪 80 年代末,索维的世界地缘政治地图已经失去了用处。世界已经改变了。西方民主国家有时仍被称为第一世界,但第二世界随着苏联和共产主义集团的解体而消失,而第三世界现在更常被称为发展中世界,其利益和取向日益多样化。随着 20 世纪 90 年代美国单极的兴起和自由民主的传播,索维理论中的分裂但相对一致的地缘政治和意识形态集团构成的世界几乎消失了。

 

今天,在俄乌战争的众多影响中,最重要的可能是它标志着历史逆转的时刻,这一转折点将世界推向地缘政治和意识形态集团的方向。具体来说,是朝着三个世界的方向。我们可以将这三个群体称为全球西方、全球东方和全球南方。第一个由美国和欧洲领导,第二个由中国和俄罗斯领导,第三个由印度、巴西等国领导的非西方发展中国家组成的无定型集团领导。每个“世界”都对乌克兰冲突的利害关系以及它如何适应21世纪世界秩序的更大问题和前景提供了宏大的叙述。每个“世界”都为全球规则和机构的重组和改革提供了想法和方案。每个“世界”都有自己构建的历史、自己的不满和成就清单。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领导人、规划和意识形态愿景。

 

这三个世界不是集团,甚至也不是一致的谈判团体。它们最好被视为非正式的、构建而来的且不断发展中的全球派系,而不是固定或正式的政治实体。就像法国旧制度的三个等级一样,这些集团因其在全球权力结构中的不同位置而扎根并活跃起来。这三个世界中的国家何时以及以何种方式分别将自己视为西方、东方或南方的一部分并采取相应行动,取决于各类不断变化的环境。全球西方是这些政治集团中最古老、最有凝聚力的,美国领导的联盟体系正是其最正式、最持久的体现。但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三个联盟的特征更加取决于具体情况,由当前的冲突和争议所激活。

 
 1   三个世界体系的四个论点

 

首先,它具备形成相当持久的全球秩序的条件。展望未来,世界秩序可能由这三个集团之间的斗争来定义,但没有哪个集团会“赢得”这场斗争。这是因为每一个集团都带有根深蒂固的、植根于其全球地位和发展环境的政治理念和规划,并且不会很快消失。实际上,对于现代性将如何以及应该如何展开,每个集团都有自己的一套观念。换句话说,很难想象另一个像 20 世纪 90 年代这样的“全球自由时刻”,当时世界各国和社会都对现代性或普遍人权概念达成了共同愿景。某种不可简化的政治和意识形态多元化将长期存在。

 

其次,三个世界的斗争实际上可能是一场创造性的斗争。全球西方和全球东方将有动力争夺全球南方的支持与合作。他们需要至少部分地通过提供开明的全球领导力来做到这一点,不断竞争以成为那个能够更好地提供全球公共产品的世界。清洁能源、发展援助、缔造和平的领导力、多边规则的倡导和包容性治理——这些政策和政治取向可能会因全球西方与全球东方之间的竞争而得到推动。

 

第三,世界秩序的一些深刻原则推动着向“三个世界”状态的回归。其中包括领土主权和不干涉的威斯特伐利亚原则,以及主权平等、自决、可持续发展和社会正义的联合国原则。人类尊严的原则以及基本的社会权利和保护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跨越了这三个世界。经济、安全和环境相互依存的增长也往往会强化这些共同命运和共存的全球原则。这三个世界可能会发现自己正在为世界秩序的基本规则和规范而战,但从某种更大的意义上来说,它们也希望生存下去,以便日后再战。这为某种一致的基本原则的达成创造了动力,三个世界之间的竞争将在此基础上展开。

 

最后,全球西方可能再也不会以地缘政治和意识形态巨人的身份横跨世界。但它在世界秩序的长期斗争中仍然占据着强势地位。这部分是因为它的权力、财富,以及它在技术和军事能力方面的优势;但这也是因为民主国家仍然具有政体优势:它们具有不同寻常的相互联系和合作的能力,而且它们的开放社会似乎使它们更具活力和适应性。尽管如此,如果西方世界想要在未来几十年继续处于世界秩序的中心,就需要与其他两个世界接触,并适应一个更加多元化的世界。但在与全球东方争夺全球南方支持的竞争中,它更具有优势。总体而言,南方国家对西方国家的批评并不是因为它提供的通往现代性的道路是错误的,而是因为它既没有遵守其原则,也没有充分分享自由现代性的物质成果。

 

 

 2   乌克兰是一场争夺世界秩序的斗争

 

对于美国和欧洲以及更广泛的西方世界来说,这场战争不仅仅关系到乌克兰的政治生存,也事关国际秩序的未来。俄罗斯残酷的战争在多个层面上挑战了现行秩序,其中一个层面是《联合国宪章》和冷战后欧洲安全协定所载明的现代国家体系的核心原则。

 

与此同时,许多全球南方国家仍保持观望态度,对冲地缘政治赌注,并利用旧的中立和不结盟原则来应对双方的诉求。一方面,许多非西方发展中国家支持联合国反对使用武力改变国际公认边界的原则,主权和不干涉准则是全球南方国家广泛接受的原则;另一方面,支持西方惩罚俄罗斯并将其赶出乌克兰的行动将带来这些国家不希望承担的成本。在某种程度上,西方主导的对乌克兰的支持被视为美国霸权的体现,这也并不是这些国家的想要追求的目标。而至于俄罗斯的行动被视为对北约扩张的强烈抵制以及西方对莫斯科的侮辱,这使得西方的目标变得更加成问题。

 

乌克兰冲突暴露了美国及其民主盟友与中国和俄罗斯之间更深层次的冲突。从本质上讲,这是世界秩序的替代逻辑之间的斗争。每个超级大国都寻求促进和捍卫独特的国际秩序。每个国家都带来了盟友和伙伴,组成了全球西方和全球东方的集团。全球西方与全球东方之间的竞争不仅仅是老式大国竞争的故事。实际上,这是两种世界秩序愿景之间的斗争。每个集团都包含一套用于建立和改革全球规则和机构的想法和项目。每个团体都寻求创造一个地缘政治环境,以使其政治体系及其价值观和机构受到保护和安全。东西方世界都在追求对其自身政治制度更为安全的世界。这两个计划至少在理论上可以共存。为了安全和繁荣,他们不需要消灭对方。但由于全球西方和全球东方之间的竞争不仅仅是权力的竞争,而是关于思想和现代性本身的道路,他们发现自己是系统性的竞争对手,整个世界都是竞争的场域。

 
 3  全球南方的联合力量

 

世界秩序斗争的主轴线在西方世界和东方世界之间。这两个集团各自拥有一个超级大国和一个大国联盟来推动其议程。全球南方较弱,它不是由一个既定的大国领导的。全球南方没有一个国家在联合国安理会拥有常任理事国席位或否决权。它是一个无定型且多元化的国家联盟,具有广泛的意识形态和议程。其成员位于世界边缘,处于主要大国的核心圈子之外。全球南方也由其对发展、发言权和地位的集体愿望所定义。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就像阿尔弗雷德·索维在创造“第三世界”一词时所想到的分组。与旧制度下的平民一样,全球南方国家也处于弱势地位,寻找机会加入旨在改革国际秩序的联盟和运动。

 

尽管如此,南方国家并非没有能力。具体来说,作为一个全球国家集团,全球南方至少有两种能力在世界秩序斗争中维护自己的地位。其中之一就是它在各种区域和全球格局中加入与全球西方或全球东方相关的更大联盟的能力。它是一个“摇摆集团”,可以加入其他国家,从而使世界政治朝一个方向或另一个方向倾斜。其次,与此相关的是,全球南方国家也可以赋予一个或另一个超级大国集团的行动“合法性”。这并不是说全球南方国家一定对世界秩序的正确组织持有更开明的观点。正如一位学者所说,“出于分析和政治目的,重要的是不要简化或浪漫化全球南方的概念”。但全球南方可以充当某种第三方——类似于全球观众——的角色,可以发挥影响力,帮助塑造关于世界政治中什么是正确且可接受的行为的全球叙事。作为全球大国,美国和中国都有动力塑造全球舆论。中国人称之为“叙事力量”,这是一种通过宣传亲华叙事和对竞争对手的批评意见来提高自己在世界舞台上的地位的战略。

 

在培养与全球南方国家的关系方面,东方和西方都可以做出贡献。中国有着多方面的吸引力。首先,它正为南方国家提供一条发展道路;除此之外,与中国和俄罗斯的伙伴关系可以帮助建立国家联盟,共同努力使世界摆脱美国的霸权。这些可能是在联合国发挥作用的平衡联盟,也可能有更雄心勃勃的规划,例如新开发银行(前身为金砖国家开发银行),旨在创造西方贸易和金融的替代方案。南方国家对于将与美国的安全关系转向与中国的关系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但它们一直渴望加强经济和金融联系。因此,它是抗衡美国和西方主导地位的天然合作伙伴。除此之外,中国还是发展中国家日益增长的贸易和投资来源国。几乎所有南方主要国家与中国的贸易额都超过了与美国的贸易额。除了与中国可能存在意识形态上的密切关系外,这些国家还有加强与中国关系的务实动机。

 

美国和西方国家也有着多种吸引力。这些国家仍然是世界上最富有和最强大的国家,并且仍然是战后自由国际秩序的核心支持者。但更重要的是,西方世界是对发展中国家具有吸引力的全球规则和原则的宝库。毕竟,正是美国及其西方伙伴将开放的多边规则和机构置于现代世界体系的中心。美国倡导成立了联合国,长期以来,联合国一直是提升全球南方国家话语权和权威的最重要平台。全球南方有大量派系和选民寻求加强法治、建立民主机构和打击腐败。就他们在这一事业中寻找国际盟友而言,他们会在全球西方找到盟友。

 

此外,美国在向全球南方国家提供安全援助方面处于不同寻常的地位。其地理位置、财富和实力以及战后的大战略使美国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联盟伙伴。美国同时面对亚洲和欧洲,其离岸地位使世界各地区的安全合作具有互利优势。这一点在印太地区表现得最为明显。在这种复杂的背景下,亚洲和其他地区的国家希望能够既与中国进行贸易,又与美国建立安全伙伴关系。全球南方国家希望避免选择全球伙伴。这转化为尽可能远离中美地缘政治竞争的深层战略利益。

 

全球南方可能是这个三个世界体系中的弱方,但它的结构特征将使其成为不断发展的世界体系中持久而重要的群体。它代表了世界人口的很大一部分。从人口统计学上来说,它的人民代表着未来。在全球南方国家中,从长远来看,许多关键国家在地理和经济上都将成为重要的参与者。亚洲的印度和印度尼西亚、拉丁美洲的巴西、欧洲和近东的土耳其——这些国家和其他全球南方国家将有助于塑造更大的全球伙伴关系和结盟模式。

 

 

 4  “三个世界”体系的演化政治

 

如果这一分析正确,那么全球西方和全球东方都将有动力扩大联盟,向全球南方伸出援手。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竞争会如何演变,又会对全球规则和制度的演变产生怎样的影响?我们预计至少会产生三个影响。

 

首先,中国和美国将越来越多地寻求与各自轨道之外的主要国家建立联盟。两国将越来越多地寻求在亚洲、拉丁美洲、非洲和中东地区培养战略伙伴。而且,美国和中国都会寻求防止各国被纳入对方阵营。

 

其次,美国和中国也应该有越来越大的动力来展示其作为全球领导者的美德两者都会寻求建立联盟,以分别支持其在西方和东方的基地。向世界展示自己的霸权领导具有更广泛的全球利益是实现这一目标的一种方法。因此,二者都应该努力成为全球公共产品的主要提供者。从这个意义上说,东西方阵营之间的竞争可能对世界有利。如果没有包括南半球国家在内的第三方的同意,任何一个阵营都无法建立全球主导地位,甚至在全球治理中占据中心地位。这意味着他们将不断寻找培养这种同意的方法。

 

最后,全球西方和全球东方之间的竞争应该对世界秩序的基本规则和规范产生一些影响。每个超级大国都会努力颁布具有更广泛吸引力的规则和原则。透明度、主权平等、多边主义、最佳实践和可持续发展——联合国以各种方式体现的这些原则可能越来越成为全球规范领域的通行证。

 

美国的噩梦联盟是什么,中国的噩梦联盟又是什么?对美国来说,全球东方和全球南方将联合起来,将西方置于其外部,其全球地位变得更弱、更小。对于中国来说,噩梦般的联盟将是全球西方与全球南方结盟。由于本文详述的原因,这两种情况都不太可能完全发生或很快就发生。在可预见的未来,全球政治的三个世界体系可能会一直存在。但这个体系将产生冲突与合作的激励和模式,从而塑造或重塑全球秩序的规则和机构。

 

美国及其西方伙伴在这场斗争中具有优势。他们是一个世纪以来努力建立开放、基于规则和渐进的全球秩序的策划者。战后的多边机构和联盟体系已将历史的弧线转向了普遍被认为更有利的方向。从人身安全、经济增长和社会正义的曙光来看,西方主导的体系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如今,人们对现有国际秩序普遍不满,西方内部以及东方和南方也持有这种观点。但西方的自由主义国家最有能力在这一秩序的改革中发挥领导作用。对于如何用根本上不同的东西取代现有秩序,全球东方和全球南方都没有真正的新想法,它需要的是改革。

 

*文章原刊于International Affairs,原题为:“Three Worlds: the West, East and South and the competition to shape global or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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