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东北亚在美国全球战略中的地位将上升
美国国际关系学界的现实主义代表性人物,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初的米尔斯海默,在多年前就讲过一个引人注目的观点。他认为,美国全球战略布局依托于3个关注点,欧洲、中东和东亚。
在美国学术界,米尔斯海默素以率直著称,发表过不少惊人的观点。尽管他指出了美国全球战略的三大关注区域,但是,其实美国人还有一个不太讲,或者说被理所应当的假设为后院的区域,即拉美地区。
按照美国人对中国的理解,中国与东亚的关系,一定程度上类似于美国与拉美的关系。但是,需要注意的是,美国并不愿意让中国在东亚的地位,攀升到美国在拉美地区的那种程度。按照米尔斯海默的概念界定,美国在拉美属于真正的霸权,没有挑战者,而在其它地区可能属于主导地位,具有相当强大的优势,但并不是所有事情上都说了算。
米尔斯海默给美国政府的建议是,美国应该采取离岸平衡,而不是直接介入东亚地区。毫无疑问,这种建议并不为美国精英所接受,但却反映出美国超然地位的衰落。
在美国实力超强的时候,美国军方希望能够打赢两场区域性战争。现在,美国似乎不怎么提这个说法,而是转为将60%的部署转移到印太地区,这是从奥巴马时期开始的,距离现在不足10年。美国总体上认为,东北亚区域集中了主要大国,特别是日渐崛起的中国。
美国的这种行为也可以理解。根据行为金融理论以及国际关系中的期望理论,处于衰落当中的霸主国,为了规避已经到手的利益损失,在面对某一个区域的崛起国时,更加容易采取先发制人措施,实施遏制计划。
新冠疫情以后,东亚的地位进一步上升,美国将更加担心中国与东亚的关系,更加容易采取一些措施,以彰显美国使用权力的意志。不过,比权力转移理论更加深入的判断是,不同的问题领域,崛起国和主导国之间发生转移的时间并不同,一般而言,顺序是思想观念、贸易、安全以及金融。按照这个顺序衡量,目前进入了第三个阶段,即安全,还没有到金融领域。中国在东北亚可以说,出于某种战略进攻态势。
二、内政仍然是美国外交的决定性因素
拜登时期,外交的权重会比特朗普时期多一些,但外交占比无法和内政平起平坐。形象地讲,内政和外交之比,拜登时期可能是3/7开,特朗普几乎就是1/9,而奥巴马时期4/6开。当然,一个正常的国家,在资源和人力配置上,可能外交和内政之比也是1/9,但美国是霸主国,情况不同。
美国著名智库外交关系委员会主席理查德·哈斯,从年龄上看与米尔斯海默同龄,但他对美国形势的看法更加深入一些。在2014年出版的《外交始于国内》一书中,他建议美国要更加重视内政,而不能像以前那样外交和内政是脱节的。比哈斯年长10岁的著名国际关系学者基欧汉,在特朗普上台前也曾下过类似判断,他认为以往的国际秩序之争主要是围绕国家关系,而特朗普上台之后,变成了内部的分歧成为推动这种争论的主要动力。那么,拜登回来之后,是否会回到奥巴马时期呢?初步看,美国已经回不去了。
总的来说,拜登的重心是中产阶级外交,这是一个新概念。传统上,我们基本上认为,美国对外政策的首要目标是维持美国的霸权地位,用克林顿时期的国务卿奥尔布赖特的说法,美国是“不可或缺的”国家。但是,如今时代不同了,美国面临的是一个多极格局,权力分散的时代。同时,中产阶级外交这个概念也有历史渊源,美国现实主义国际关系学开创者摩根索在上个世纪40年代初曾严厉批判这个说法。在摩根索看来,从一战到二战,坚持理想主义的国际关系学者要负一定的责任,因为以中产为核心的外交具有绥靖倾向,没有阻挡法西斯崛起。
因此,当拜登团队重新启用这个概念,我想不能说是忘记历史了,而是不得不如此。拜登将更加重视对外关系对美国国内的分配型效应,以及对美国国内政治是否会有重大的负面影响。在全球化的影响下,美国的国内分裂严重,如果不能弥合国内的分歧,那么拜登的施政就会大打折扣。事实上,在1月20日的就职演说中,“团结”是一个高频词。
20世纪60年代初出生的布林肯被拜登任命为国务卿,在布林肯看来,拜登政府的核心概念有三个:领导、合作和民主。但是,新冠疫情对美国经济和政治的冲击非常大,目前死亡病例接近45万,已经超过了二战,因而需要准确评估美国施政的动员能力和国内支持力度。未来,我们仍要深入分析,拜登能否团结民众,弥合分歧,这将是美国面临的最大挑战。
在东亚事务上,拜登政府与特朗普政府的一个显著区别在于,拜登政府启动了更加专业的人士。引人注目的是40岁出头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和60岁出头的“印太协调员”坎贝尔。2019年9/10月号的《外交事务》上,沙利文和坎贝尔合作发表了一篇重要文章,其中指出,“中国代表着一个更具挑战性的竞争对手。20世纪,包括苏联在内,没有任何一个美国对手达到美国国内生产总值的60%。中国在2014年通过了这一门槛;以购买力计算,其经济总量甚至比美国高出25%。中国是多个经济领域新兴的全球领导者,其经济比苏联更加多样化、灵活和成熟。”总的来说,拜登外交团队对东亚地区的人脉关系比较熟悉,因而外交接触有一定的优势,而特朗普由于欠缺人脉,因而没有侧重于外交手段。
但与此同时也需要注意,沙利文也多次讲,美国国务院的主导者传统上是中东事务专家,而不是东亚问题专家,因此拜登新政府上台之后,也需要重新整合国务院架构,特别是调动更加广泛的东亚问题专家,但总的来说,以我们有限的了解,美国的东亚问题专家缺乏整体性的架构能力。

三、未来2年拜登政府难以担任东北亚经济整合趋势的领导者
2020年11月中旬,全球都在关注亚太地区的一件大事,即中日韩、澳大利亚、新西兰和东盟等15国签署《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这个全球最大自贸协定的签署,意味着美国将再度缺席东北亚一体化进程。
事实上,除了冷战结束初期克林顿政府较为重视亚太经合组织之外,美国一直不太希望东亚经济合作进展太快。例如,美国在海外有6万亿美元的直接投资,但在西太平洋地区不足8000亿美元。事实上,在缺乏美国领导和介入的情况下,亚洲地区经济发展还是不错的。东亚各国也都希望既有框架继续下去,保持稳定,以便有更大的精力发展经济。
在地区合作层面来说,亚洲地区已经处于领先地位,一个最明显的标志是,在全球化遭遇重大挫折之际,从无到有搞了RCEP。美国特朗普时期签署了一个《美墨加协定》,但基本上有一个1994年签署的北美自贸区作为蓝本改进。

此外,特朗普上任之初,即废弃了奥巴马好不容易搞起来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让日本牵头做了“全面且先进的TPP”(CPTTP),这表明美国整体上对自由贸易协定的争议非常大,短期内拜登政府不会去触碰这个政治上容易丢分的问题。
中方宣布准备加入CPTTP,那么就给拜登出了难题,美国到底准不准备加入?从内政和外交来看,至少2年内可能不属于拜登的优先课题。至少,在区域贸易领域,美欧的双边投资贸易协定谈判的优先性都要领先于亚太地区,而且欧洲也有很强的迫切性,改变美国特朗普政府的税收政策,因为特朗普政府所谓的制造业回流和投资回流,主要是欧洲资本回到美国。拜登政府也准备对富人征税,可以预期美国跨国公司的投资将会回流到欧洲。
自2017年底以来,美欧日三方协商推动“3零方案”,即零关税、零壁垒、零补贴,这个可能是拜登对外经济政策的重点方向之一。拜登政府在这方面虽然谈的不多,但他多次谈到要动员盟友,一起来压制中国,让中国遵守他们的规则。这一点也是拜登政府与特朗普最大的不同。
但是,反过来说,拜登的这个联手打压目标也不容易达成。一是,亚洲地区的产业链,已经形成了中国占据中间品贸易的中心位置,而美国属于最终品消费的最大市场。随着中国进一步开放,中等收入群体的壮大,未来10年,中国将显著超过美国,成为毫无争议的全球最大市场,而美国在争夺中间品上并无优势。
二是,新冠疫情背景下,近距离贸易要比远距离贸易更加安全,因此,周边各国也会综合考虑成本和收益,这个逻辑是2020年以来的新逻辑,显然中国公司以及东亚公司应用这个逻辑,要比美国具有优势地位。美国的新冠确诊病例数超过了2000万人,而东亚地区控制得不错。
在这种压力下,美国的对外经济战略,至少在贸易层面势必要修改特朗普的做法,一方面缓解与中国的贸易争端,同时更加依赖于国内市场,因而美国对外经济干预的力度将有所下降。
作者:钟飞腾,中国社科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研究员